“有何不可?”师沅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先以指尖梳理了一遍她的头发,偶尔指尖与肌肤触碰,他指尖温热,但并不曾过多停留,像是蜻蜓点水,让她感到有一点痒。
韶安的发丝不细也不软,带着一点韧,但这一捧长发握在手里,就像是一匹上好的缎子,他反反复复以指尖梳理它们,爱不释手。
韶安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妆台比较高,但他站在她身后仍然需要微微弯一点腰,他这时候开始用梳子,一只手托着她散落的发丝,动作轻柔。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呼吸声,渐渐又似乎听见了谁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扑通、扑通……
师沅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后颈,手下触感娇柔,让他不自觉的想触碰更多,他于是沿着手指的方向,探进她的衣领,但一只手搭在肩上,阻了他的去路,这让他有些不悦的皱眉。
韶安收紧了五指,抓住那只想要继续作怪的手,难得声音还很平静:“你不累吗?”
师沅将梳子放在桌案上,他弯身过去的时候刚好能将她整个人环在臂弯内,所以他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半压着她,“你很累吗?”
韶安噎了一下,他们此刻的姿势都有些别扭,她还抓着他的手,而他也就那么老老实实的任由她抓着,只是掌心热得像一团火,紧紧贴着她,这让她感觉到慌乱。
“我……我要去梳洗了。”
“那正好。”师沅愉快的眯上了眼睛,嘴角扬起来,语气里带着欢快还有期待,“我帮你。”
“不用了。”韶安倏地站起身,也没理会她突然的起身会不会磕到师沅,反正他应该会自己避开的,她想。
“真是狠心啊……”师沅略微有些受伤,他在她起身的瞬间已经站直了身子,但还是装模作样地说,“刚刚还要我替你梳头,现在不需要用到我了就一脚把我踢开。”
韶安挑了一下眉,回头看向他,“倒是还有件事需要麻烦你。”
师沅的眼神亮了一下,“是什么?”
她从桌上拈起一根发带,递给他,“替我系上吧。”
师沅抬手接过那条发带,认命般地走过去,拢上她的长发,动作轻柔,嘀咕了一句,“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一面。”
“你才认识我多久。”韶安笑着答。
算上这一世,我认识了你三辈子……师沅动作稍顿了一下,有些笨拙的系了一个结。他不得不承认,这三世里他每一次看到的韶安都与之前有很大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这其中当然不排除他的主观原因,但人何其复杂,哪里是他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他做的……只不过是放大了其中的某个部分而已,然而重活了这一世,他面对着的韶安又是与他先前设想中完全不同的样子。
有些事情一旦脱离预定的轨迹,便会失控。
那个人是这样告诉他的,那时候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我无所谓。
楚折梅躺在客舍房间的那张并不算舒适的床上,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靛奴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如果照他所说,他是在夜里看到的那个场景,那至少可以说明他是在山中待了一晚,然而这样一个小郎君,若是到了宵禁都没有回家,他阿爷就不担心?那地方也没有居所,否则他自己又怎会在这里落脚。
鬼神之说他向来不信,只等着第二天天亮他便动身去往归宁县。
这一夜他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这个场景处处都透着古怪,他梦见了不久之前的一场宫宴,那时候他刚从扬州回到洛阳,扬州的楚折梅可以极尽奢华极尽享受,但回到洛阳,他便得是那个久居王府身子不好的楚王,师莲华。
离内监将他迎进府中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被他看见了,取笑他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离内监闻言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尖声尖气儿的说,“奴婢本就是个阉人,这辈子怕是做不来什么阳刚事儿了,王爷久居扬州,撇下奴婢一个人在这楚王府中,好容易能见到王爷一回,还不准奴婢哭上一哭吗?”
他有些头疼,但离内监毕竟是与他一起长大的,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与他分离,他只好揉了揉眉心,问起了别的:“欢容在哪儿?”
“就候在廊下呢,听说王爷回来了,他这口一直吊着的气可算是顺下来了。”
欢容是他的替身,像他这样的替身在每一个高官贵胄的家中都会有,乱世里用来防身,放到平时……其实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点点头,进到正堂之后朝着离内监使了个眼色,离内监又向着门口的侍从摆摆手,不一会儿欢容自外面恭恭敬敬走进来,垂手立在一侧。
他看了欢容半晌,说:“坐吧。”
欢容坐在了最下首,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这个时候你应该回到漆亭。”他的语气很轻松,但却让欢容如坐针毡。
“欢容是有事想当面向王爷禀报。”
他有些奇怪的看了离内监一眼,又看向欢容,“有什么事不能让离内监转述?”
“是……淑太妃说,有些想王爷了,还想听王爷讲已故安王的事……”欢容抬起头看他的反应,斟酌着词句说,“属下是觉得王爷就快回来了,私心想着能见上王爷一面,就求着离内监让属下将此事当面说与王爷。”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他没什么表情,等欢容下去之后,才转头问离内监,“离春觉得……淑姨是不是在提醒我安王的死?”
离内监面上一垮,扯了扯嘴角,“安王都死了多少年了,再说那件事与殿下扯不上半点关系,只不过因为殿下出现的时机太巧,才被人误以为是殿下做的,这事儿当年早已经真相大白,淑太妃便是想迁怒,也不应该这么多年都一直揪着殿下不放。”
他叹了口气,对离内监说:“当年安王与我私交甚好,只可惜他虽生在皇家,运气却实在是不好,刚被封为太子,第二天就突发恶疾猝死在街头,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奇怪,当年凡是被封为太子的人,无一例外全都出了意外,只有皇长兄因为曾被流放而免于此难。说起来……皇长兄明明身为嫡长子,却因被人陷害受了那么多年牢狱之灾,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古怪,好像是有人阻止皇子登基一样。”
离内监听了有些着急,“殿下还是别提这些陈年旧事了,万一隔墙有耳……”
“也是,反正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不提也罢。”他随手从手边的糕饼盘子里拿起一块巨胜奴,咬了一口细嚼了嚼,竖起拇指赞了一声。
楚折梅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他像是听到了兵刃相交的声音,还有火,火舌蔓延过来,连风里都像裹着一层热浪。
再然后像是听见了雨声,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棂上,打在瓦檐,有人轻声叫他:“殿下……该起了。”
他睁开眼,离内监候在榻旁,在他身后站着一溜侍女,他坐起身下意识地问:“什么时候了?”
“这会儿刚过酉时,殿下先缓缓神。”
他在这时候终于想起自己要进宫去参加宫宴,皇兄在信中说,楚王需要一位楚王妃。
今日的宫宴其实是变相的相看,适龄的贵女们都会被宣进皇宫,有中意的便悄悄写在一张纸上,等散了席再将这张纸放进一只匣子内,便会有人将匣内名字记好,三日后再办一次宫宴,这一次请的便只是匣内载有姓名的人,待到双方都满意,自会有人去进行下一步。
这样的宫宴被叫做雁宴,是庄襄帝时期流行的法子,后来因为战乱,雁宴就此中断,如今是战乱平息后的第一场雁宴,是以无论是谁都异常的重视。
他穿了礼服,戴上冠以后忽然就有些不适应,他在外的时间比较久,日常穿着虽然极尽奢华,但毕竟是个布衣,他对着镜子偏了偏头,镜中人也跟着偏了头,离内监在旁边捧着饰物毫不吝啬的赞道:“京城里的人总说汝南王是京中第一美人,我倒是觉得这第一美人的名号非殿下莫属。”
他听了不置可否,转过身示意他将玉佩挂上,然后才漫不经心地说:“王家十七郎还是京中有名的病美人呢。”
离内监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那……殿下是想争一争这病美人的称号?”
“本王突然发现这么久没见,离春你变贫了不少。”
离内监嘿嘿一笑,挂好了玉佩随即向后退了一步,仔细理了理礼服,然后说:“王爷今日参加雁宴,事先可有哪家中意的女郎?”
“听你的意思……似乎有什么消息?”
“嗨……”离内监躬身站好,“奴婢能有什么消息,只是平常出门走动的时候听他们说了几句。”他忽然咧开嘴笑了两声,说,“谢家女也在名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