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动,但面上不露声色,“以安是已经见过了吗?”
“还未。”师沅将他往里面让。
这一处的屏风上并没有什么纹样,看起来稍显古朴,从这边向那边望,能看到极快的透过屏风间的缝隙闪过去的衣角,还有笑声,不知聊的是什么,他又听到了那个声似黄鹂的笑声。
“庄襄帝的这个法子真是有意逼着别人去做登徒子。”师沅眯眼看屏风那边,“两方都隔着屏风,光靠听声音哪里分得出谁是谁?”
“这才是乐趣啊!”十六郎醉醺醺的,端着酒杯的手遥遥指向那边,“这地点选的真是好,我们悄悄顺着那边的小路过去,既不会被人发现,又能看到那边的情况,多好!”
他感觉到师沅忽然转过头看着他的充满了探究的目光。
“小皇叔是从哪边来的?”果然就听见师沅问他。
“八兄八兄!”十六郎忽然从旁边插进来,一手拉着他,一手拽着师沅,又不忘回头向后面众人招呼道,“既然是相看,我们光是在这里对着彼此喝酒闲聊可不行,得过去瞅瞅。”
师沅的提问在这时候夭折,不知为何,他忽然很庆幸十六郎的突然加入。
“整日对着我府中那些侍妾们,这场雁宴真是饱眼福的好机会——”十六郎相当兴奋,走在他与师沅的中间,一路上可以说是带着他们两个在走,偏偏嘴上也不闲着,一个劲儿的催促,“快走快走,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下手,要不然等自己相中的女郎被别人抢了先,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如果还是被别人抢了先呢?”师沅问十六郎。
“那样的话……”十六郎竟然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件事的可能性,然后回答说,“那我就一直不娶妻。”
十六郎后来真的一直都没有娶妻。
他只象征性的站了一会儿便走了,楚王妃是谁他其实并不感兴趣,总归不会是他自己喜欢的那个,如果他的身份不是宗室而是与师沅他们一样的皇子,也许他会为了自己争取一下,然而他不是。
皇兄与他当然是手足情深,但奈何中间隔了一层皇权,他见过因为皇权而产生的倾轧,见过血像一道箭,钉在一射之地,也见过猜忌,从试探到忍无可忍,期间也许只是隔了一杯鸩酒的距离。
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虽谈不上十分的满意,但毕竟惬意,因为远离京都,所以逍遥自在。
只不过……
他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等到回神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濯莲附近,这一处的水与太湖相连,但中间隔了并不算近的距离,他慢慢往水边走,一面走一面想,他不过是不能拥有自己真正喜欢的而已——也不能这么说,在他打定主意喜欢什么的时候,他需要考虑一下那之后可能会面临的问题,就比如……
他在这时候终于开始承认,他真的很想娶谢家娘子为妻,很想很想。
水边坐着一个人,他刚开始想得出神,并没有注意到,这时候猛然间看到一道身影,倒吓了他一跳。
坐着的人听到动静下意识的回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跳得飞快。
“你是……谢家娘子?”他试探着问,心里一个肯定的答案,是。
“是。”
她的声音很轻,然后下一刻就见她极快的起身,又极敷衍地告辞,“那边应该是在找我了,殿下自便。”
“你——”他想也没想就叫住她,见她站定了身子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他才临时想出了一个说辞,“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身份?”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后他在心里暗暗鄙视了一下自己,这个时间还能出入皇宫,除了是参加雁宴的宗室子弟,还能有谁?
“我不知道。”她应该还没反应过来,等话音落下去,才猛然反应过来,于是也只好硬着头皮干巴巴的补了两个字,“猜的。”她说完以后急匆匆往回走,背影里透着一点仓惶。
是个很有趣的小娘子。
他笑着看她的背影,这样想。
楚折梅在睡梦里笑了一声,然后他翻了个身,慢慢睁开眼。
真是奇怪,他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雁宴啊……他将胳膊枕在脑后,看着帐顶眨了眨眼,皇兄重新要举办雁宴的时候他人在扬州,没有回洛阳。
他记得皇兄在信中曾问过他,说自己打算重新举办雁宴,问他要不要回来凑个热闹。皇兄在信中的那个语气一下子让他想到从前,那些他跟屁虫一样跟在皇兄身后的日子,那些他央着皇兄带他溜出宫门到集市上玩耍的日子,以及后来皇兄成婚,他像个孩子王一样带着皇兄的那些皇子们嚣张的游荡在皇宫的各个地方的日子。
他不记得皇兄暗示过自己需要一个楚王妃的事,但他记得自己在收到信的第二天,又收到了另一封来自师沅的信的事,因为那封信,他决定留在扬州,坚决不回洛阳——师沅说,皇兄打算等他一回洛阳便塞给他一位楚王妃。他当时将两封信合在一起看,有些哭笑不得,难怪皇兄会在这个时候写一封关于雁宴的信,还假装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询问他是不是要回来凑热闹,原来……原来他已经替自己选好了人,就等着他回去自己朝网里钻。
他才不上当呢!
那么为什么……他会做梦梦见自己回了洛阳,参加了雁宴?为什么他还会梦见自己在雁宴上相中了一位姑娘?
他不太记得梦中的场景,只隐约记得有一道纤细的身影,利落而又柔美的在一层雾似的灯影里,射落了七块竹牌。
他连细节都记得,却就是想不起梦中人的身份。
好像是个世家女?他随即无奈的摇摇头,参加雁宴的女郎当然都是世家女,这个猜测的范围如此之大,而且一点用处都没有。
天慢慢就亮了,楚折梅自梦中醒来以后便一直没有睡着,脑中始终有一个人影盘旋,但他总是抓不住哪怕一丝一缕的影像,这让他怀疑难道是神女入梦?
又不知过了多久,楚折梅听见靛奴在门外唤他:“先生起了吗?”
他坐起身,应了一句:“起了。”
“……,濯莲啊……”
谢府的月上海棠内,韶安坐在妆台前想了一下,“听说那里淹死了不少宫女,虽然听着是个名字很好听的地方,但实际上不知道盘旋了多少孤魂。”她微微仰起头看向师沅,“你忽然问这个干什么?”
“你不是没怎么进过宫?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师沅急于验证心里的一个猜测。
韶安觉得奇怪,宫闱秘事在某些方面来说从来不是秘密,这些事最开始只是被一部分人当做一个事实去讲给另一部分人,这之后越传差异越大,等到传播范围最广的时候,最后一批听到的人与第一批听到的人所了解的版本一定不是同一个。这就好比一个人说,淑太妃怕猫,而最后流传到坊间的版本则是淑太妃用非常手段虐杀了很多妃嫔,那些妃嫔临死之前诅咒她说来世愿托生成一只猫,要一口一口将她咬死……是一个道理。
“殿下真以为我们这些世家女子翻来覆去的参加各个名目的宴会,就只是过去吃饭的吗?”她看着他,眼神中有揶揄。
“那你就不好奇?”师沅颇显无奈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知道那里为什么会被叫做濯莲吗?”他忽然将话题拐了个弯。
“为什么?”韶安顺着话头问。
“因为那里的莲花开的比太湖里的都要好,而明明流经这两处的是同一片水,但不管是莲花也好,莲叶也好,太湖里的都远不及濯莲的好。”
“你去过?”
师沅微微颔首,“我也只是幼时去过几次,小皇叔总是喜欢去那边摘荷叶当伞用。”
韶安对濯莲这个话题明显不怎么感兴趣,她随口附和了一句,“你没听过那句话吗?不管是什么,用血浇灌的都长得格外的艳。”
“我还真没听过这话。”师沅笑着说。
楚折梅吃过饭以后直接退了房,他走的时候靛奴跟在他后面有些不舍,“楚先生要是再留一晚,兴许就能赶得上胡商了。”
他也有些遗憾的说:“看来我赶不上今年的集市了,也许是上天借此告诉我此行刻不容缓吧。”他向着靛奴挥挥手,“如果下次有缘,我便来此多停留几天。”
靛奴用脚尖在地上碾了一下,忽然抬起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看着他问:“楚先生你能带我一起去归宁县吗?”
楚折梅闻言一愣,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你为什么想要和我一起去?”
“我不喜欢待在这里。”靛奴嗫嚅着道,“阿爷总是不让我出去,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又说不出什么让我信服的理由,只说因为他是我阿爷,所以他说什么我就要听什么,他说不许就是不许。”
“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靛奴凑在他耳边,悄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