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哪儿?”车里的人咳了一声后,哑着嗓子问。
车外的人仍躬身道:“还在堂内。”
车帘被掀开,四月的天,看车内人的装束却仿佛仍是深冬。雪狐皮做成的领子紧紧裹着,衬得整个人愈发羸弱,但当他从车内下来,身姿颀长,仿佛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虽显病态却又神采奕奕,他左手扔捧着个手炉,手炉内不知加了什么香丸,行动间蜿蜒出的香气令人闻之沁脾。
如果有人恰巧在这个时候出现,大概会惊叹一声“不愧是洛阳城里有名的病美人!”
此人姓王,单名玠,是有名的书法大家,他的字从不遵从现有的法度,却又规矩漂亮到让人无话可说。
王玠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往里走,间或带着几声咳嗽,等进了堂内,坐在预先安排好的桌边,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人下去,将手炉放在桌上,看着斜对过自斟自饮的人。
那是个鲜卑人。
王玠曾去过边镇,边镇多鲜卑人,均是黄头碧眼,他过去曾听说他们兴致起时会吃人,但真正接触下来感觉他们也只是寻常人,所以传言……有时候并不可信。
那鲜卑人穿了一身粉衣,又在外罩了件纱衣,腰上悬着块玉,那玉看着成色并不太好,也不通透,但造型奇特,像块被人咬了一口的胡饼。
王玠打量了他片刻,站起身拎起酒壶走至那鲜卑人跟前,他先是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以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共饮,不等那鲜卑人回答,他随手又将酒壶搁在桌上,坐在他对面,咳嗽两声开口道:“这酒名叫‘眉寿’,是望江楼最好的酒,我观郎君的样子应是初到洛阳,相逢即是有缘——”他话锋一转,“是摩诃衍叫你来的?”
“什么摩诃衍?”那鲜卑人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
“你腰间挂着的那块玉是我送给摩诃衍的,如今他将这块玉交给你,是要你来做洛阳城里的眼睛么?”
“四月初十是什么日子?”那人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王玠忽地咳嗽不止,边咳边指着那鲜卑人摇头,好半天才缓过来,然后他极难为情地道:“摩诃衍居然拿这件事做暗号,他究竟是怕你被人骗还是……怕你被人骗?”
“四月初十是什么日子?”那鲜卑人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遍。
“你是说……你差点被制衣店的老板娘炸死?”魏捕头一脸的不相信,“老板娘一介女流,你们二人又素不相识,她炸你做什么?况且……”他皱着眉斜眼瞪着师沅,“火药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弄到的,你下一句话会不会要说制衣店失火是因为老板娘引燃了火药?”
“不是在制衣店。”师沅纠正。
“不是制衣店?你们居然还跑到镇外去了?宵禁之后私自上街,光是这条罪名就够把你们关起来打上几棍子了,你倒是说说,不是在制衣店……那是在哪儿?”
“是附近的一处庄子,”师沅没有看魏捕头,而是转头看向窗外,此时已近正午,日头升得老高,“那庄子并不大,却住着十七八个长工,庄子边上的田地里庄稼的长势也不太好,能收上来一半都算是好的,这样的地方……魏捕头不觉得奇怪吗?”
“是很奇怪。”魏捕头皱了眉,“但是你们又为何出现在那里?”
“这件事说来复杂,魏捕头若是感兴趣,等案子结了我再讲给你听。”师沅转过头看着他温温和和地说。他本就昳丽,此时弯眉浅笑,不知为何却让魏捕头想起寺里塑了金身拈花而笑的佛。
“所以你还是不承认自己就是凶手?”
师沅叹了口气,“那件血衣……捕头你若是看了应该会知道,血是被溅上的,试问……会是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在衣上溅了血?必然是因为有人受伤,敢问捕头一句,那三具尸体身上可有什么伤痕?”
魏捕头一愣,点点头若有所思,“仵作验尸的时候只说三个人都是被呛死的,没有发现什么致命伤口——”说到这里他抽了口气,看着师沅,“按你这么说,当时你们在镇外的庄子上,老板娘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那么火场里那个老板娘……是假的?”
“也许……不仅老板娘是假的,那个伙计也是假的。”
“客舍里那几个人与你们是什么关系?”魏捕头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
“他们是我家中的仆从。”师沅答。
魏捕头拧眉看着他,“你家里的仆从?你不是说你是路遇劫匪逃到这里的?怎么,你们走散了然后先后逃到镇上来了?”
“捕头说笑了。”师沅微微笑了一下,“在下虽然一路奔逃,但还是做了记号给他们,好让他们能尽快找到我们。”
“你倒是会打算。”魏捕头语毕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然后对师沅道,“看郎君举止不像是普通人。”
“哦?”师沅闻言一笑,“那我们的嫌疑……”
“我话还没说完,”魏捕头清了清嗓子,“我只是说阁下不像是寻常人家,可没说阁下就一定没有参与案情,这是两码事。”说到这儿他低声补了一句,“高门大户里的龌龊事可也不少,只不过他们擅长伪装罢了。”
“你这话倒是不假。”师沅感同身受般的点头表示同意。
韶安在一旁不语,她刚刚在想一件事,一件……似乎没有人在意,但她觉得应该也算线索的事——
从早上得知失火开始,到熊二虎将他们从医馆带过来,再到如今被魏捕头“请”进客舍,他们像是被针对一样被从头怀疑到尾。起先她认为这不过是因为自己与师沅之于清水镇而言是“从外面来的人”,而捕头抓着他们不放也是因为这一点。但看魏捕头的举动,若说要定案,直接将他们带走也就是了,哪怕后面又多出一起命案,也大可直接全部推在他们头上,可他偏偏又怀疑那对母女,这两件看似没什么关联的命案因为那具多出来的万家郎君的尸体而变得好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说将他们一同看在客舍里是为了取证,那为什么没有将那个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也叫过来?
夜里宵禁,寻常人并不被允许私自外出走动,清水镇上没有金吾卫,所以夜里街上只有更夫,更夫发现火起之后难道就没再看到些什么?有人放火,便是开始的时候没能注意,但也能说出是怎么发现起火的吧?这样一个人……他就从来没想过要问一问?
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韶安默默地想,贼喊捉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