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灯影
茶西饼2018-09-21 21:083,262

  郑若最近总会想盂兰盆节上发生的事。

  她这时候已经被人簇拥着梳好了妆,荷月端给她一碗羹,她接过,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浅浅饮了一口。

  “不知淮阴侯的催妆诗做得怎样。”端月抿着嘴笑。

  “淮阴侯虽然是个武将,可就冲着那盏芍药花灯,我敢肯定他在诗文方面也一定很好!”荷月一脸很有把握的样子。

  “女郎觉得呢?”端月问。

  郑若放下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有些嗔怪的看了端月和荷月一眼,开口,声音柔柔的:“谁准你们妄议侯爷的?”

  端月荷月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妆台上放着一盏琉璃灯,不大,只拳头大小,虽小却繁琐,最外面那一层是镂空的,里面是用羊皮剪出的庭院楼台,蜡烛燃起来的时候,那些光影透过里层的琉璃穿过纸面,再由最外层的琉璃折射出来,那些楼阁的影子映在墙壁,映在屏风,映着美人面,总让人疑心下一刻就会有穿着折戟长裙的仕女从灯里面走出来,步履袅娜,熠熠生辉。

  这盏灯是半个月前淮阴侯来提亲的时候一并带着的。

  淮阴侯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哦不对……他还带了身边的封内监。

  那天下着雨,郑若窝在花房里,想着半个月前在白马寺的时候。

  那天去白马寺的人很多,到后山河边放灯的人也很多,她的花灯浮不起来,淮阴侯在一旁看了很久。她当时心里也有些急了,想着再失败就将花灯收回去,回头再给寺里添些灯油钱,抵了花灯里的功德,况且身边这个小郎君忒可气,他的灯一下子就放好了却不走,偏要看她的笑话——

  她正一个人闷闷的想着,忽然听身边的人问她可否要帮忙,她偏头去看,见那小郎君笑着问她,他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像是月牙。

  她鬼使神差般的点了点头,然后就见那小郎君一撸袖子长臂一伸将她的花灯捞过来,摆弄了一番,又将花灯放在水面上,最后小心翼翼的搁上蜡烛——

  这一回花灯顺着水纹飘走,一点烛火跳动着,郑若看着渐飘渐远的花灯,忽然就晃了神。

  “我姓师,家中排行十七,你也可以叫我子晋。”

  郑若愕然看着他。

  “我……刚从边关回来,身边也没什么朋友,我看小娘子你就很不错,我想交你这个朋友,不知小娘子愿意不愿意?”

  他还真敢说……郑若站起身盈盈一拜,“小郎君说笑了,郎君自有天地广阔,哪里需要一个长在后宅见识浅薄的女子为友。”

  “我只是想有个人能谈谈心,这也不行吗?”师大气一脸的困惑,“或者是你觉得我唐突了,随便想了个理由打发我?”

  郑若不禁笑出来,她偏头对端月说:“我们回去吧。”

  才要转身又被拦下,她看着师大气,是一个询问的姿势。

  师大气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问:“听说每年盂兰盆会的时候白马寺都会挂满了各式的花灯,我……我想邀娘子你一同赏灯,不知……小娘子可会答应?”

  这就有点胡搅蛮缠了。郑若心下不悦,但看着师大气那张有些懵懵懂懂的脸,又狠不下心去拒绝,于是开口道:“灯会人多,郎君初来乍到,莫要走散了。”她说完当先迈步走出去,同时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声。

  每年参加盂兰盆会的人都有许多,今年似乎尤其得多,人走在寺里,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互相簇拥着,她随着人潮被推着往前走,端月和荷月小心地护着她,走得极其吃力。

  师大气与她并行,不露声色的替她遮挡一些旁人不经意的碰撞,面上又满是兴奋神色,不停的对着花灯指指点点,问她这些灯上绘的都是什么典故。

  “这只灯上画了好多鹿——”师大气走了老远仍然回头看,但入目只看到人头攒动,那灯却已连半点影子也见不到了。

  “那上面画的是猎人与母鹿间的故事。”郑若柔柔的开口。

  “请女郎给我讲一讲。”师大气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那是一只不慎落入猎网的母鹿,母鹿祈求猎人先放它回去安置幼鹿,等它将幼鹿带到水草丰盛的地方再回来。但猎人不相信母鹿,认为人尚且反复无常,更何况是鹿?”郑若边走边道,“母鹿说了一首偈:我身为畜生,游处于山林。贱生贪躯命,不能故送死。今来入罗网,分当就刀割。不惜腥臊身,但怜二子耳。”

  “是这样……”师大气问,“然后呢?猎人说了什么?”

  “猎人说,这世上充满了虚伪与哄骗,我若是当真放你回去安顿幼鹿,而你却没有再回来,我又要如何?”

  “说的有道理……”师大气若有所思,又问,“那么母鹿呢?母鹿又是怎么答的?”

  “母鹿对猎人说,我虽然只是牲畜,可也知道这个道理,如果我利用了你的仁慈而假意祈求你放我回去安置幼鹿却又不归,那么我的罪过便大过于世间诸恶。”郑若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已经快要走下石桥了。

  桥上人潮湍急,偏又有人横冲直撞,郑若一个不慎被撞了一下,脚下一顿,还未站稳又被后面的人流推着向前一个趔趄,师大气忙搀扶着她走下石桥,等到了人少处才放下手,有些羞赧的道一声唐突。

  郑宅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郑若见了后有些抱歉的看着师大气说,“府中人来接我了。”她说完便要走。

  师大气出言叫住她,“那个故事……”

  郑若回过头。

  “那个故事……”师大气越说声音越低,“若下次再见,女郎可以将剩下的讲与我听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郑若说完向着他行了一礼,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敢问女郎如何称呼?”师大气向着她的背影又问了一句。

  郑若在那一刻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她回身朝他一笑,轻声说了一句:“我姓郑,行十四。”

  原来是郑十四娘。师大气在心里将这几个字反复念了几遍,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走在白马寺里,四周悬满了灯,没有人,就只有他……和她。

  他说他叫子晋……

  郑若坐在花房里,她最近总是喜欢来花房看芍药,她在花房的时候从来不喜旁人打扰,作为郑家这一辈备受喜爱的嫡女,她总是有许多的特权,比如这间花房。

  他说他刚刚从边关回来——郑若低头想,还有一个人也是刚从边关回来,她也曾有所耳闻,听说那人自小便被镇南国公送去了边关,甚至差一点就要被送去柔然做质子。他也姓师,也行十七,名大气。

  师大气。

  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那么她也算是见识到了众人口中的那个“久居边关饱受风霜侵蚀面容黝黑五大三粗粗俗不堪”的淮阴侯。

  他看上去可比京中的一些世家子弟要好得多,那些人总是吃五石散,一眼看过去面色潮红,身子松垮得仿佛摇摇欲坠,即使这样依然流连于秦楼楚馆,这还算是好的,若碰上几个无赖到极致的,那便是无法无天,没人敢惹——身居高位的他们不能惹,位次低的围绕在他们四周,剩下的就只能低到尘土中,任由他们踩踏。

  她已经及笄了,前来提亲的人多得恨不得踩破郑宅的门槛,其中不乏其他世家,郑氏女的身价摆在那儿,谁都想来碰碰运气,就好像对当初的谢氏女。

  谢十六娘……郑若手上用力,一枝花被折下来。

  好一个谢窕,好一个世家之首……她将花握在手里,那个位置本该是她的。

  她做公主伴读的那半年里,师沅总是来找她,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向她寻求哄女儿家的办法——师沅说永康公主总是恼,但她知道,是因为师沅总是惹永康公主不高兴。

  她教了他很多法子,比如去西市淘来龟兹的摆件儿、波斯的地毯,到坟典书市买最新的传奇本子,还有博罗葡萄酒,一定要用夜光杯去盛……再或者找一个由头带她出宫,养在深宫里的公主对外面的事物总是充满了好奇。

  师沅照着她说的一一去做,回来的时候会顺便带给她一些小玩意儿,他还学着胡人的样子行胡人礼,怪声怪调的对她说一些道谢的话。

  那时候周围的人都说郑十四娘与八郎般配极了,连天家也是如此说,还说等她及笄便下圣旨,她羞赧的低下头,又偷眼去看师沅,师沅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笑饮尽了杯中的酒。

  可谁知……

  她等来的却是谢家女与师沅的婚事。

  起初她不信,怎么会呢,天家亲口说的话难道也不作数么?一定是弄错了,怎么可能是谢家女呢?他们才见过几次?他们可曾一起去过西市?去过白马寺?

  她曾经隐晦的问过师沅身边的人,得到的答案是汝南王从未见过谢氏女,又听说赐婚的圣旨是谢司空亲自向天家讨的,她一下子就哭了。

  她心疼师沅,心疼他终究也还是同这世俗一般受困于父母之命。

  也心疼自己,心疼她一片痴心,到底还是……无人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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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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