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个花魁娘子。
即使明知她并非沈嫣然，即使沦落青楼的女子多是苦命之人，可我就是不喜欢她。
说不上为什么。
世上本就有无数说不清缘由的事情，我想可能自己就是单纯对她第一感觉不好吧。
花魁娘子，向来饱受达官贵人的青睐，在馆里的地位也自然不同凡响。
而不同凡响之后，整个人也就容易轻飘飘的，以至于眼睛也就直接往上了。
她朝地上的张朝看了看，又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这才伸手捋了捋髻上的流苏，道：“这种年纪的，你非要也就算了，但别怪我没提醒你，二十多岁的毕竟是二十多岁的，受了伤，皮肤的愈合能力可不如十多岁的。”
毕竟是头牌，老鸨虽被她噎得脸色一白，却也没有轻易反驳，她如今可指着这颗摇钱树发财呢。
当即换上谄媚的笑容，吩咐完打手将张朝关进小黑屋子，就亲自将花魁送上楼了。
而原本聚在大厅的众人，也随即纷纷散去。
苍墨的情绪不太好，即使他已经幻成了别人的模样，可那张脸上还是透着些冷意。
我知道他可能在生气。
但这种时候，解释往往等于掩饰，所以我还是决定先沉默一段时间。
然而苍墨，居然也以不变应万变的，和我一样沉默了下来。
俗话说，不在沉默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
然而我们彼此还来不及变坏和变态，变故就已经突如其来了。
回到房间，一觉之后，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
苍墨又不知道去哪里了。
门外，人们来来往往。
脚步声或轻快，或蹒跚迟缓，皆无一人停在我的门口，甚至就连敲门也都没有。
我有些纳闷，有些好奇地推开了房门。
然而一个不注意，那门竟直接撞到了门口一个经过的人身上。
我忙说抱歉。
本以为他必定已经摔倒，却不料他竟毫发无损，那道门似乎根本没有砸到他一样。
不仅如此，他还像是根本就没有看见我似的，直接就从我的身体穿过去了。
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虽然明知这个世界是虚妄的，但如今自己好像并不在这个空间之内了。
怎么回事儿？
满心狐疑，我想我应该先去找找张朝，看看他是否和我有着一样的情况。
弦月如钩，光辉氤氲。
晚上，整个落红院张灯结彩，舞乐纵欢，门口的拉客的姑娘们，更是笑语嫣然地迎来送往。
贩夫走卒们，要求不高，进门就直接被姑娘拉走了。
而稍有家资的，则是慕名而来，而这慕名当中的贵客们，十有八九则是为了花魁娘子。
不同于电视剧上的精修细剪。
身临这样真实而靡靡的场景之中，我还是不由地观赏起这场古人的皮肉交易来。
好吧，不能说是皮肉交易，这个花魁似乎是不卖身的。
约见花魁的戏码，和所有公子哥儿的争女桥段一样，土豪男客们先是一掷千金，而后节节攀比。
初始，尚算和睦。
慢慢地，场面激烈起来之后，家资稍有不济之人便开始遭受到旁人的嘲讽。
商贾之辈，市井之流，大多言辞粗鄙。
而稍微受点孔孟之道，文学熏陶的，便是死要面子，你可以打我，可以杀我，可决不能小觑了我，辱了我的面子。
侧重不同，互相攻击之后，双方也就慢慢才动口过渡成了动手。
你推我，我推你。
熙攘的场面，慢慢地开始夹杂进武器和工具。
这里一剑破空而来，那里一根凳子轰然而至。
不过片刻，热闹的大厅，就演变成了灾难中的废墟。
而花魁娘子，在熙攘的人群中，也不可幸免的受了伤。
她的身子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脸好死不死的，正好撞在墙上。
额，真是红颜薄命啊！
那么大的一滩血，若是不毁容，那简直是奇迹了。
然而事实上，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奇迹。
因为接下来，我看到了乔木生。
或者说，并不是乔木生，而是一个跟他有着一模一样外表的古装男人。
他正从青楼的门口冲进来，看见里面纷乱的场景，抓过一个嫖客问清大致情况后。
脸色一变，顿时迅速地冲过人群。
他走到了花魁的身边，蹲身扶起她：“云萝，你是不是云萝？岳云萝？”
满脸是血的花魁娘子，浑身一震，道：“你是……”
“我是粱录穹，你的大表哥，对不起，现在才找到你。”
很简单，很直观的画面。
当他们彼此喊出对方的名字之后，我先前在梦里看到的，属于粱录穹和岳云萝的故事，也忽然再次清晰了起来。
是的，这就是他们真实的模样。
可是为什么？
如果梁录擎像张朝是前世今生的巧合，那么粱录穹像乔木生，岳云萝像沈嫣然，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花魁毕竟是花魁，就算是可能毁容，妓院老鸨也是决不会轻易放过这颗摇钱树的。
原本用于维持秩序的打手，一时间全朝着粱录穹蜂拥而去。
后者依然是一脸的镇定。
他将满脸是血的岳云萝卷进披风，单手搂着她，如秋风扫落叶般，潇洒而又干净地杀出了落红院。
英雄救美的故事，总是无比的动人。
姑娘爱上英雄，也几乎是从无例外的。
那一瞬，虽然鲜血覆面，虽然发髻散乱，但岳云萝确实一眼相中了那个将她救出水火的男子。
那种眼神，那种气场，我都太熟悉。
曾经的香香，面对粱录擎的时候，也是如出一辙。
无比类似的桥段，更加的辩证的角度。
看到这些，我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故事更加一无所知了起来。
心头迷惘至极。
剪不断，理还乱，我想自己还是应该先找到个小伙伴，好好商讨一番这诡异的情况才是。
苍墨不在。
这妓院里最好找的，自然就是张朝了。
毕竟在妓院里已经混了几天，小黑屋子的位置我还是大致清楚的。
拜如今这个没有实体的身体状态所赐，坚硬的石门，我毫不费力地就穿墙而进了。
小黑屋子里，空气并不流通，幽暗的光线，几乎令人窒息。
我找了半天，虽然里面浑身伤痕的凄惨小倌无数，但确实没有张朝的半点影子。
他并不在这里。
游魂一般，我如入无人之境，在妓馆里又穿墙了无数次，几乎翻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也还是没有找到半个熟人的影子。
心，一瞬间沉到谷底。
认识的人，仿佛远在天边，一个都联系不上。
而近在咫尺的人，他们却全部都看不见我。
孤魂野鬼似的，在街巷里走了很久，苍墨忽然一把从后面拉住了我的胳膊：“你怎么出来了？”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没人看得见我，我也摸不到那些实体的东西？”
他叹气一声，轻轻地拥着我，说：“这记忆之境的情况，远比我想的复杂，我本以为让香香离开这里，然后密切关注着她的动向，就可以阻止她和梁录擎相见，进而阻止以后的悲剧，可他们终究还是见到并相爱了……”
苍墨说话的时候，周遭的场景慢慢地开始变化，眨眼间我们又回到了我先前苏醒的那个妓院房间之中。
他告诉我，在这里，他可以改变我们自己身边的一切。
可这个世界之中的东西，他却没有太多改变的能力。
不管他怎么改变，事物最多是多走了一段弯路罢了，最终的结局还是和历史一样。
这记忆之境，就是历史，它是不能被外力轻易改变的。
所以香香和梁录擎终会遇见。
有缘之人，就算没有生死与共，命运的红线也会让他们彼此纠缠。
而灯火阑珊中的一次回眸，就是一个绝佳的开始。
“这一次，他们是一见钟情。”
没有英雄救美的桥段，没有点滴加深的平日相处。
在璀璨热闹的灯会之上，这一次他们因灯谜结缘，一见便已倾心，再回头便已情根深种。
“这才几天时间，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不自禁地叹息道。
难道主角就是主角，能把每一天的生活，过得像是普通人的一年那样漫长和精彩？
苍墨说：“不，夏夏，你这一觉睡了两年。”
“两年？”
开玩笑吧，大哥？
他点点头：“这里的情况有些复杂，我原本以为，只要我杀了梁录擎香香的执念就结束了。可是夏夏，我杀不死他，不仅他，这里面任何一个人，都是我们杀不死的。”
他的脸色有些凝重，明显想起了那些人怎么也杀不死的画面，以至于表情也恍惚了起来。
他说：“我先前告诉你的情况，不知为何已经反过来了，我们杀不死这里面的人，而他们则可以杀死我们。”
我心头顿时一凉，问：“如果我们死在了这里……”
“我们会回到现实中。”
我这才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不是真的死掉。
“如果被驱逐出去了，那么一切就要重新开始了是么？”
他摇摇头：“一旦被驱逐了，就会永远被限制进入这里，除非……”
“除非怎样？”我问。
他苦笑一声，说：“除非放弃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命，彻底地融入这里，成为这幻境中的真实人物。”
我顿时恶寒不已，谁能为了一个幻境，而放弃自己的生命啊？
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找不到别的办法，我只得看向他：“所以，我们只能一气呵成，一次性地解决掉香香的执念？然后，不能用杀人来解决问题。”
他点点头，有些无奈地道：“这是一个长期抗战，为了保障香香不因执念而死，我们很可能要在这里充当他们的保镖长达几十年。”
几十年！
我擦，好想骂娘。
虽然这地方的时间和现实不同步，但这也是活灵活现的几十年啊！
我的天，分分钟想切腹的感觉。
他有些无奈地开口：“所以，我才给你施了咒，本打算让你睡上几十年，等我保障香香安乐老死之后，再唤醒你带你回去的，可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就醒了。”
我顿时汗颜，问：“所以，这间房间还有我的身体，都独立在这个世界的人们之外，也是你搞的鬼了？”
他点点头：“只有这样，你才能不被这个世界的人打扰和伤害。”
呵呵，您老可真是体贴。
我笑了笑，满脸无辜地道：“其实，你可以直接让人干掉我，让我回到现实的啊。毕竟我只要在现实中呆上几秒钟，你就会回来了啊。”
他笑了笑，似乎听出了什么颇为满意的意思般，伸手刮了刮我的鼻梁，道：“你倒是只和我分开几秒就可以见到，可是我……夏夏，我要等上几十年。”
“……”
“所以，你还是睡在这里吧，反正你睡着了也不会有什么太明显的时间概念，而我也可以随时随地地过来看你。”
我顿时恶寒不已：“这样好么？”
“挺好的啊！”他一脸笃定的道。
实在不愿去和他的神逻辑辩解，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现在的情况，和你一开始告诉我的相反，难道你脑子里忽然冒出来的那些东西，有时候其实并不是真实的？”
难得的，他居然摇了摇头。
“应该是没有错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总感觉自己慢了一步，好像自己的前面一直有个人在引路似的。我每次知道的，好像都是他故意让我知道似的。”
“不是吧？”
在我心里，苍墨一直都是万能的，可如今，他居然也会有这样迷惘的时候。
他皱起眉，幽深的眸子看着我，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好像个提线木偶一般，永远被人牵着鼻子走。真的，有时候我在都怀疑，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些东西，其实是一个陷阱。”
我心头猛然一跳：“是不是我在刻画你的时候……”
他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事情一样，问：“你在刻画我的过程中，是不是还刻画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不可能啊，他本属于未构成人物，背景属性根本是一无所有的。
想到这里，我顿时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应该没那么吓人，可能是你的性格还不够完整，所以有些过分的敏感和多虑了吧。”
见他依旧皱着眉，我继续说：“虽然我是把你朝完美人设的方向去定位的，但人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即便是虚构的，作者有时候也会有疏漏的，所以你的预言出点错什么的，其实也算正常。”
话落，苍墨依然没什么反应，我只得转开话题：“你确定在这里死去的人，会回到现实中吗？”
他点点头。
“你确定？”
他继续点头：“张朝死了。”
“呃？”
“我杀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