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启明没空理睬茶棚老板一家打闹,领着福禄赶去老板娘指的地方,还抱着一线希望,盼着找出些蛛丝马迹,也好证出被杀的不是鹤娘。这时候,天都有些黑了,看到东西都有些困难,更别说找东西,福禄也不敢说回去,叫其他小厮去茶棚那借火,点几个火把来。小厮又给了茶棚老板些钱,老板把椅子拆了给他们做了几支火把。
火把一点,就把那段路照亮了,火光一照,就看见草丛里明晃晃,有什么东西在反光。胡启明捡起来一看,是个古怪的金饰,像个半圆弧,带着金流苏,镶嵌着宝石花,那反光想来就是这宝石花射出来的,做工挺细致,只是看不出来这是个什么。胡启明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研究,福禄一看,就跪下开始哭太太。胡启明道:“贼奴才,你哭个什么,没字没印,怎么就知道这是太太的?”福禄道:“这是太太的耳饰,小的曾见玉人拿过这东西。太太没穿耳洞,耳朵上戴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小的记得真切。”
鹤娘的娘亲,不知道为什么,不许给鹤娘穿耳洞。鹤娘小时候为了带耳环,也闹过,后来习惯了,等待失了父母之后,为了纪念,也就再也没穿耳洞。在王家的时候,刘夫人听说了,夸鹤娘孝顺,反而刻意找人打了几副悬珥给她戴。胡家下聘的时候,为此还退了几副耳环,当时这些事是三姑娘照管的,重新毁了耳环再造,金店为此忙碌了好几天。胡启明忙于大事,竟从来没注意过。
戴这耳饰的人少之又少,还出现在官道上,这东西的主人不是鹤娘还能是谁。胡启明一听福禄这么说,脸色一下子惨白了,给了福禄一个大耳光,命继续四处搜寻一番。
又叫福禄起来,回别业去,告诉家里人太太在官道上中暑了,自己叫车回了胡家。福禄捂着脸,骑马去了别业。胡家众人正等着呢,看见福禄回来,就围了上去。福禄把胡启明那段话说了。几个姨娘一听,即刻说笑开了,围了一圈到隔壁打牌去。
月爱听了,好似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抚掌称庆:“阿弥陀佛,太太没事就好。”又问太太中暑要不要紧,家里可有人伺候,说到后面,竟然想连夜赶回胡家照顾鹤娘。福禄哪能让她回去,这一回去,不就穿帮了。堆笑着道:“家里还有许多人呢,老爷也跟着回去了,月爱姑娘还不放心吗?”月爱笑道:“这也真是,我给忘了。”
娇儿也道:“你这丫头,操心的奇怪,什么人敢屈了太太,太太能把他皮扒了铺地。你我好生吃饭歇着,太太回来了,精精神神的才是真格,不然她见了,可不是又要不高兴了。”就拉着月爱去吃晚饭。
福禄看她二人对这好消息深信不疑,玉人也没说别的,心里有些侥幸。想到娇儿说太太扒皮,心里略有些慎的慌。
也不能怪月爱她们轻信,鹤娘一开始就不想来,又被丢在半路上,大热天一生气,自己雇车平安回家,确实是她能做得到的事情。玉人始终没做声,虽然跟月爱她们一起吃饭去了,但心里实际有些疑影。因鹤娘平日里不愿意别人为她担心,若是当真雇到车,也不会回家,必然是先赶到这京郊别院,发脾气把大家骂一顿;纵使真的回家了,也会派人来知会一声,哪能这么没头没尾的。
玉人因此觉得,恐怕是鹤娘中暑情形严重,神志都不清醒了,才会这般。要么就是鹤娘根本没找到,不过玉人可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玉人打定了主意,明天她一定要会胡家看看。
胡启明一开始是因为担心鹤娘,才来寻找的,但这么一番寻找之后,冷静下来,心思也变了。官道边有处草丛里还沾着血,而胡家家丁在不远处又找到一双沾了血的鞋。这双鞋虽然被血浸湿了,绣着的葡萄石榴还能辨识出来,一针一线都透着胡家绣娘的风格。
鹤娘的鞋多,唯恐心中没数,就在鞋里面都绣了数标,定期数上一回,这双鞋里面标着“鹤廿三”。胡启明虽然不知道鹤娘有这种理鞋规矩,但看见鹤字,再想自欺欺人装糊涂也难。
其实这鞋是东厂的人故意放的,何崇让把鹤娘抬上马车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就让人直接把这双鞋扔了。
胡启明看见这鞋大喇喇的扔在一边,就知道下手的人根本是连遮掩行迹都不想,心道:鹤娘必然是没有生路了,如今我可怎么办才好。如若王阁老知道,怕是他要把账全然记在我头上。这种心思一起,就决定索性先瞒着,先回家布置一番再作计较。
鹤娘在何崇让私邸,见着的每个下人都跟她说,她姓钱,是钱员外的女儿钱锦秀,督主何公公的夫人。说得多了,鹤娘觉得或许真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叫人拿一面镜子给她,照着看了半天,还是熟悉的样貌,一丝一毫不曾变化。
鹤娘心道:我不可能是什么钱锦秀,如若不是,必然有纰漏。她正琢磨着,那侍女换笑着说督主来了。鹤娘从前远远见过何崇让一面,这一会儿近距离一看,比远看别有一番韵味。远看只是觉得像白无常,近看才发觉是个丑脸白无常。何崇让也算是个举止洒脱的人,只是样貌不大好看,经不起近看。他整个人瘦得很,脸上没有多少肉,用上好的脂粉细细涂抹过,不仅没增色,反而更显出缺点来了。身上穿戴却讲究,道袍分开两层,外层是紫红一色的怀素纱,里面衬着玉色素纱,行动起来,那薄纱的纹路就像流水一般。看见鹤娘坐在那,好像很高兴。
何崇让的惊喜表情,可就有些怕人,说重了能惊走鬼怪,说轻了能吓哭小孩,总之是一种看起来不怀好意,具有阴谋的笑容。何崇让身边人都是这么笑的,因此他自己不觉得,笑着对着鹤娘道:“锦秀,你醒来了。”鹤娘道:“我叫鹤娘,不是什么钱锦秀。”
何崇让听了,好像惊得吸了一口气,问那侍女:“小金,夫人这是怎么了?”小金也很沉痛一般,道:“禀督主,夫人醒了之后就不认得人了,喜大爷说是摔坏了头。”何崇让道:“伤了头也不该是这样的,喜峰在哪,我得好生问问他这神医。”小金道:“喜大爷怕您找他,已经先行离开了。”
鹤娘看他们一搭一唱,神情不似作伪,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鹤娘道:“督主,我当真不是尊夫人。督主可以把尊夫人妆奁拿来,就能一辩真伪了。”何崇让道:“拿夫人妆奁来。”鹤娘的妆奁与寻常人不大一样,因她没穿耳洞,妆奁里没有耳环。鹤娘要妆奁,说是证明给别人看,实际也是自己要验证。
妆奁被抬了过来,因为太大,一个人拿不动,是两个人抬来的。鹤娘打开妆奁一看,里面躺着几十对耳挂,还有一副嵌了翡翠的,当场就愣住了。鹤娘戴着耳饰与众不同,这对别人来说是秘密,对东厂来说,当真不算秘密。何崇让道:“夫人可是要辨别真伪了?”鹤娘把妆奁关上了,道:“督主把胡启明招来,必然能一辩真伪。”
何崇让道:“胡启明?可是那个皇商胡启明?”
鹤娘道:“正是此人。”何崇让道:“既是夫人要见他,那明天就把他找来见见吧。”何崇让心道:你要见他,我便让你见个够,也好死了这条心。
何崇让对鹤娘惦记许久了,原本只是惦记,可昨天宋温把鹤娘抱上他的马车,他那点心思,就按捺不住。问了驿站的人,知道是胡启明把她半道落下了,何崇让心思就更坚定了:这姓胡的待她如此不上心,何不让她跟我在一起。错过这回,此生恐怕都没机会了。何崇让这么一想,一不做二不休,就把鹤娘拉回自己家了。东厂要个活人变死人,再容易不过。张立和茶棚老板一家倒不是何崇让安排的,只是他们正好看见了鹤娘被袭击,以为她死了,何崇让推波助澜,胡启明在官道边上找了一宿,便深信鹤娘已死。
胡启明从官道回来,没去京郊的别业。而是回去找了曲占,曲占昨天刚被吕延赶回了曲家,胡启明算是找得其时。胡启明一通报,就被请了进去,一进客厅,曲占站在那里,穿得花里胡哨,腰带上挂着长短不一的竹笛,洞箫,埙和尺八。胡启明着实吓了一跳,道:“曲兄弟这是?”曲占道:“胡兄,如今我已经有号了,叫做方泉,以后胡兄叫我方泉。”胡启明道:“方泉兄弟,哥哥遭遇了大事,还请兄弟援手。”
曲占赶紧收起不正经来,道:“胡兄这是怎么了?若是小弟能帮上,必然尽力。”胡启明道:“这正是方泉能帮上的。”就把鹤娘遇害一事说了。曲占一听,也是大惊。
难为曲占能惊的如此真实。
其实何崇让昨天就告诉了曲占,他打算留下鹤娘给自己作伴,曲占并不怎么赞同,当时就说道:“胡启明这人虽然不是个什么君子,但你要夺了他妻子,除非他是个天生属乌龟的,不然就算是个泥捏的人,也未必能忍了这口气。”何崇让道:“我怎能夺了他的妻子,我只是让胡启明以为她死了,主动放人而已。只是需要你些许配合。”曲占原本不想搅合进这缺德事里,但何崇让一说,他不帮忙今生别想娶到吕延,曲占就马上配合帮忙了。
胡启明不出所料来到了曲家。曲占看着胡启明,想着自己答应帮何崇让骗他,心说:这胡启明,我从头到尾骗他,如今又帮督主骗他,真是有些对不起他。虽然曲占已经缺失良心许久,但这一会多少有些良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