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鸡啼的时候，鹤娘还在安睡，就有拍门的声音从角门传来。玉人在外间，先被吵醒了，披衣起身去看。心道：是谁这么大胆，一大早来这里砸门，也不怕吵醒小姐。快到角门的时候，见娇儿和两个婆子已经先到了，正骂那拍门的呢：“谁吃错药了，胡乱拍什么门，小心吵醒太太！”谁成想拍门的一点不怕，理直气壮：“是你弄巧姑娘，伺候完爷回来了，还不开门。”娇儿怒，对玉人道：“这蹄子竟然张狂起来了，玉人姐姐，你得教训教训她。”玉人冷笑：“先放她进来，省得她吵到小姐。”鹤娘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什么人呢？”弄巧丝毫不怕，卖乖地道：“禀太太，是弄巧回来了。”娇儿估计鹤娘是要发火，结果鹤娘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
东厂。天边已有曙色，何崇让在书案前正襟危坐，读杜氏的回信。“问吾兄安好。兄前日来信询问‘闭门不出印’来历，想是觉察此印特别之处。”读到这里，何崇让精神一振，想来谜题就要破解了。结果答案让他有些失望，“此印乃为父亲奉清虚真人之命篆刻，清虚真人门下弟子皆有一方，意在提醒众弟子尊重自持，只在观内度化有缘人，切勿攀附权贵，踏入红尘朱门是非之地。”这种答案如果是严刑拷打下得来，何崇让恐怕真不敢信，清虚道长除了道法渊博为人所知之外，追名逐利，趋炎附势也是出了名的，实在不敢信他能说出这种话。信后又有些话：“此印并非父亲钟爱，实乃兄长最爱之物，兄长幼年时，最喜抱此印同小妹戏耍游乐。小妹最近回忆旧日光景，虽无十分富贵，然父母兄长皆在身边，天伦之乐远胜家财万贯蟒袍玉带。”读到此处，何崇让把信放下了，后面的也不读了，天伦之乐难求，何崇让想：“这杜氏虽然已父母具丧，好歹有些天伦回忆。如今要我回忆父母，竟然想不起许多了。”何崇让小时候是神童，十岁被选中翰林秀才，说是秀才，其实是神童入翰林院读书的名额。自此离家，与父母再未见过。何公公因一封信陷入思家情绪中，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这个瞬间过去之后，何公公又恢复了东厂提督的样子。开始琢磨起这种结果应该怎么像皇后回报，才最能讨皇后的好。
鹤娘天没亮就被弄巧吵醒了，再也睡不着，索性梳洗起床。玉人给鹤娘梳头的时候，鹤娘心里盘算着：“本来不想跟这心大的丫头计较，谁知道她反而张狂起来了，还有那胡启明，收敛了几天，又发作了，想来是我上次没有教训他，才有今日之事。”鹤娘略微一想，就有了主意，梳好头后，鹤娘竟然亲自去了小厨房，要做牛乳泡螺。玉人、娇儿和月爱也都赶去了小厨房帮厨。月爱粗心，发现不见了弄巧，心里疑惑：“弄巧哪里去了，怎么不来？”娇儿听了，没好气地说：“你长点心吧，那姑奶奶正睡觉呢，人家身娇肉贵的，怎么能早起来伺候小姐。”月爱大感意外，弄巧平日喜欢偷懒，可少有这么明目张胆的时候。玉人也不管月爱疑惑，直接递了口罩给月爱。鹤娘洁癖，自嫁来胡家，要求丫鬟带着面巾或口罩才能靠近灶台操作。这作法被许多婢女评价为不近人情，却得厨娘周四姐赞美应和，数月之内，胡家大小厨房皆从此志。
牛乳泡螺做起来麻烦，鹤娘做得却利落地很，一边蒸蜂蜜酥油，一边还跟玉人她们说笑：“从前情绪真人最喜欢这泡螺，时常说要用泡螺替了斋饭。偏偏观里又买不到，弄到最后，你们太老爷别的没学会什么，捡泡螺是一把好手。”
月爱听了心里真有些向往。玉人却想起来，鹤娘做这些泡螺前，并没洗手，再一想鹤娘刚刚说这泡螺是给胡启明吃的，索性不提醒了。
蒸好的酥油倒进模子时，有两个婆子抬了深井里的水来了。天气虽然已经变暖，井水还是冰凉的，鹤娘满意地很。过了一会，鹤娘估计酥油略微凉了，叫玉人几个，把泡螺从模子里磕进闭水的盒子里，再放井水里拔着。泡螺做得了，鹤娘从小厨房拿出一盒共九九八十一种精致调料来，挑出一瓶标着阳春白雪的，朝泡螺细细撒上了一圈。
这盒调料，鹤娘身边的人都见过，据说多有几种是西洋独有，集齐不宜，额外昂贵，鹤娘平时也不许人动，只有招待贵客时候，才允许小厨房的人用。从鹤娘嫁来，只用过三回，一次是心疼三小姐侍疾熬夜，特意做的粥；一次是胡启明负荆请罪后，给胡启明熬得补肾汤；再就是这一回。
为了防备下人偷吃，瓶子内里还画着刻量，每次用完还要记录，玉人每周检查一回。给胡启明做汤之前，竟然发现阳春白雪少了一些，鹤娘大发雷霆，撵走了原先小厨房里的所有下人。那以后，胡家上下再没人敢胡乱打这些调料的主意了。
做完泡螺，天也彻底亮了。鹤娘从厨房出来，又另换了衣服之后，弄巧才出现。穿了身鹤娘不曾见过的衣服，白绫袄，娇黄比甲，翠绿洒金马面裙子，头上银丝云髻也换了个崭新的。弄巧见了鹤娘就拜，身段刻意娇弱无力，鹤娘道：“起来吧，伺候老爷辛苦了，把新作的泡螺给弄巧一碟。”又赏了珍珠簪子两个。
弄巧见鹤娘赏她，越发得意，立时把珍珠簪子云髻边上了，又挤在玉人前面，给鹤娘槌肩。鹤娘年少，哪用得着槌肩，道：“你不用这里伺候了，我今天新作了泡螺，你给老爷送去尝鲜。”又叫玉人：“你去，领着她们几个把西边收拾出来一间，弄巧以后就自己住那间。”弄巧听了欢喜不已，提着泡螺乐颠颠地又去给胡启明送点心去了。
胡启明已经由丫鬟小厮们服侍穿衣洗脸，换了新床褥完毕，叫福禄把兴望儿叫来，他要问买马的事。弄巧到书房的时候，胡启明闭门，正是跟兴望儿密谈。弄巧就要进去，被福禄拦着了：“弄巧姐姐，老爷跟兴望叔正谈铺子里的事，可不能进去。”福禄是胡启明身边第一得意的小厮，弄巧虽然不乐，也不敢朝他发作，正好边上还有个十一二岁小丫头，弄巧认得那丫头叫宝带，宋大娘的女儿。正好气都撒她身上了。要宝带扫院子，扫了一阵又挑剔扫得不干净，左边有石子，右边新掉了树叶。又怪宝带扫地不洒水，叫她提水来，把宝带指使地团团转。
胡启明在屋里听见似乎有人在外喧哗，皱眉：“这是什么声音？”兴望儿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似乎是太太房里的弄巧姑娘在教训小丫头。”兴望儿看胡启明不乐，对外斥责道：“什么事在外面喧哗！”福禄外面答话：“太太遣弄巧姑娘给爷送泡螺来了，正等着爷呢，就顺带提点宝带干活。”
胡启明听了，道：“提点什么？不累得慌，让她进来吧。宝带能扫个什么地，让她歇了，换个人扫地。”对兴望儿说：“也说的差不多了，就按之前说的办了，你先打点着。”就把兴望儿打发走了，让弄巧进来。弄巧如愿以偿，进了书房。
兴望儿出来，宝带正拿着扫帚在一边小声哭，福禄给她擦眼泪。兴望儿没说什么，只是摸摸宝带的头，朝弄巧背影一撇：“张狂东西，狂地不知道北了。”骂完了，领了宝带往三小姐那去了。
福禄看着这一幕，心道：“这弄巧姑娘白长个聪明样子，怎么是个糊涂的。欺负宝带还不如使唤我呢。宝带是三小姐的乳姐妹。宋大娘最近少进府里来了，真来了，三小姐哪次不叫她一声娘。”
弄巧哪能在乎这些，提着泡螺，就进了书房。胡启明看在三小姐份上，对宝带不太使唤，却也不甚在意，远不像门外兴望儿和福禄那般心思。一看弄巧扭着水蛇腰进来，哪还记得什么金带宝带的，道：“小妖精，昨天吸你爷阳气还没够吗，怎么一大早又来了。”弄巧刻意羞红了脸，道：“明明是老爷用强，奴婢挣扎不过，反倒说奴婢是妖精，奴婢走了。”话说得正经，声音却媚态十足，更撩拨人了。胡启明哪能让她走，扯进怀里，叫弄巧岔坐在他腿上：“这妖精还不认，让本老爷审审你。”说完了就要上嘴，弄巧拿个泡螺挡住胡启明的嘴：“奴婢知罪了，老爷饶恕则个。”胡启明就手吃了那泡螺：“这小妖还要用泡螺贿赂本老爷，罪加一等。”弄巧又拿了个泡螺喂胡启明，娇声告饶：“再不敢了，老爷饶命啊。”弄巧的声音难得，又刻意练过，饶是胡启明这般风月老手都受不住。也不管现在是白日里了，把弄巧推到桌子上，就要荒唐一番。弄巧假意拒绝：“大白天的，传出去奴婢可无法做人。”不说还好，一说，更是走不得了。
福禄在外面，听见屋里东西掉落，最后似乎是砚台都磕碎了，才终于消停了。屋里安静下来之后，这两个都只穿了上衣，弄巧仍坐在书案上，跟胡启明彼此喂泡螺。弄巧着意讨胡启明的好，胡启明每喂一次，都要吸吮胡启明手上的点心渣子一回，嘴上还要卖乖：“奴婢这清白女子，被老爷三番两次蹂躏，如今无颜活着了。”胡启明道：“小妖精，嘴还挺犟。吃俺老孙一棍！”
兴望儿把宝带送去三小姐那里，才出去办事。鹤娘也在那里，姑嫂俩观鱼才回来。宝带本待与胡三小姐告状，但见到鹤娘在这里，又把话吞下去了。可胡三小姐哪能让呢，问宝带：“谁欺负我们宝带了？”宝带才勉强说：“我干活不小心，叫弄巧姐姐教训了。”
胡三小姐也听说弄巧叫她哥哥收用了，却没想到这通房丫头一得脸，倒先打起她的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鹤娘的授意。半真半假的对鹤娘说：“大嫂，宝带是我乳姐妹，从小我都舍不得教训，弄巧姑娘下次再多事，我可就要教训她了。”
月爱一看，正是时机，道：“三小姐要能教训她正好，这蹄子狂地没边儿没沿儿的了。”又把今天早晨的事说了。到她说完，鹤娘才轻骂她：“这小丫头，你主子管不了奴婢正臊得慌呢，你这还到处宣传。”又对胡三小姐道：“辉妹妹，过一阵子你哥哥差不多又要离家，到时候，我好好整顿下家风。把不长眼的都教训教训，不过到时候不管是谁，我都没法留情的，提前给你通个气，妹妹的人可别撞枪口上呢。”
三小姐不想再谈，转移话题，道：“兴望儿说，我哥不久后就要去北地买马匹。买马匹，依我看还不如买些粮回来，即刻脱了手，还能赚一笔。”鹤娘问：“怎么说？”三小姐道：“听家里在青州的伙计说，当地去遭了水灾，那的官儿还算勤政，有些余粮，又临省借粮，拖到如今，本来也快熬过去了。谁知道今年又旱了，余粮也快见底了。如今去青州卖粮，饥民尚且自制，即刻脱手，即刻回来，还是可以赚一笔的。不过如果过半年再卖，饥民即刻哗变，怕就是找死了。”
三小姐是玩笑说着，鹤娘到有心了：“辉妹妹如此清楚，你哥哥不去卖粮，不如咱们姑嫂卖上一卖，权当游戏。如何？”三小姐道：“我倒是愿意，可如今，铺子里的人我一个也动不得，如何卖粮？”
鹤娘笑：“这有什么，我陪房里有几个，原是不错的经商好手，现在家中闲着长毛，不如叫他们试试。也不用大张旗鼓，你我当些首饰当本钱，只从北地买一船粮食，再卖到青州，叫司徒若也别打着胡家旗号，只说是小本买卖。”三小姐觉得这是鹤娘的游戏，也不想扫兴，当真让京章取了些首饰再加上鹤娘的，一起送自家当铺里，换了些钱出来。
不提姑嫂游戏，弄巧从书房回来，就觉得精神不济。她实际本就有些经不起，逞强陪胡启明胡闹几回，回来之后，就觉得难受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