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阁老因告老终于被皇上准许了，也不想在京城多留，只等上下整理完毕，便要搬回原籍。鹤娘在胡家，听说了姨夫一家即将离京，过来向刘夫人话别。一进内室，就看五小姐眼圈红红的，刘夫人像是刚发过脾气。鹤娘心道：“难怪李妈妈这么快就放行，原来是要我来冲开这娘俩，我这表姑奶奶一来，好让她们争吵不成。”
然而，李妈妈可想错了，鹤娘虽然是客，可刘夫人一点也不觉得是外人，哪有半点要收敛的意思。只吩咐了让鹤娘一边坐着，仍旧要骂五小姐。这刘夫人，确实着了少有的重气，眉毛眼睛立着，骂道：“这是我和你爹安排好的，下个月初五，新建伯世子迎你过门，临穷末晚的，你又闹腾什么不嫁？”五小姐：“女儿还年幼。”刘夫人道：“鹤娘比你小了不少，她都嫁人了。六月初五，眼下就这一个好日子，再有能嫁娶的时候就要等到八月份，一家人下月末就要回老家，难不成到老家后，再要你哥哥千里万里折腾着送你来京城？”五小姐仍不动摇，坚称不肯六月初五出嫁。
鹤娘一直在旁边听，心里明白了一大半。这个五小姐的生辰就是六月初五，她亲娘这天难产没的，刘夫人如今安排她在亲娘忌日成亲，五小姐就是不在乎亲娘，也得在乎自己名声。李妈妈心里也有数，这五小姐恐怕是为着亲娘忌日而不答应，有心提醒刘夫人，又不知道刘夫人是真忘了，还是故意这么选的。她自己不敢说，正好鹤娘来了，作亲外甥女的提醒姨母，想来最合适，御史一直给鹤娘使眼色，要她劝刘夫人。鹤娘心道：“人老奸马老猾，这满屋人都知道的事，叫我做这坏人，姨母能不知道双成生日？不在乎罢了。双成分明就该自己大大方方说出来，她自己扭捏不说，谁替她说能有用？”索性装没看见。
不只是鹤娘，连玉人这丫鬟心里都明白。五小姐不知道怎么想的，一心指望别人替她把苦衷说出来，她配合一下，也就把成亲日子改了，谁知道满屋装聋作哑。
鹤娘柔声劝了一回刘夫人莫气，但都是不疼不痒的话。又拖延了一会儿，双成没奈何，只得自己说了：“女儿生母忌日便是六月初五，女儿不宜在当日出嫁。”刘夫人冷笑一声，质问问道：“你不是我的女儿吗，你生母竟是何人，说来我听听？”双成吓得脸色都白了，鼓足勇气，当真说了出来：“女儿生母是花魁燕姬。”
虽然全京城都知晓双成是名妓所生，但刘夫人当初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竟然直接把双成记成她亲生的女儿，对内对外也都说双成是嫡女。这样的谎言，双成也愿意配合。
这回选这六月初五送嫁，原是为了方便。双成从前完全不在意六月初五是她生母忌日，每逢此日必大操大办，穿红着绿庆生，谁想到今日突然来了这一出。刘夫人心里真是恼恨得很。
双成因为新建伯府有些问题，一直拖着不想嫁过去，找了各种理由。如今事到临头，本已经无法可想，偏偏刘夫人选了这么个日子，正好给双成好借口，将去世的生母抬出来了。
娘俩这么僵持着，李妈妈见也不是事，竟然把话头指向鹤娘了，道：“表小姐，太太着了气，您快劝劝。”
鹤娘白了李妈妈一眼，道：“胡说什么，不过娘俩说笑，怎么就能着了气。”刘夫人确实着了气，但这哪能实说。鹤娘刚才装瞎，倒是想出了些道理来：五小姐分明是不满意婆家，才找的托词。这新建伯一家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双成看不上。最主要，新建伯家有间棺材铺子，一向与胡家有些竞争，新建伯又有些不着调，三五不时就要给胡家穿穿小鞋，自古民争不过官，新建伯虽然是个落魄伯爷，终究也是清贵世宦，胡家虽有王阁老加持，仍少不得吃些暗亏。
新建伯与王家结亲，王家为了清贵亲家的虚名，新建伯怕是为了权与利，如今王阁老告老，职位没了，虽然余荫不小。可新建伯是个要眼前红利的，又一向高看自己低估别人，哪能考虑到余荫，这时候如果再听见王家些不利的风声，退亲之日害怕不远吗。何不叫他们等等，新建伯如果不退亲便罢，一旦退亲，王阁老必然恼怒，正好借他之手让新建伯尝尝苦头。鹤娘心里一番小九九打的正好，也改了态度，堆起笑脸来，劝她姨母：“太太别生气，五姐姐这是舍不得姨母，要跟姨母过个生日再出嫁呢。”刘夫人道：“这是舍不得吗？还没嫁人就不认我这娘了。”双成听了，痛哭道：“母亲大人对女儿恩比山高海深，女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认娘亲。”
鹤娘也趁机说道：“姨母说哪里话，五姐姐平日孝顺，都在我眼睛里。母女俩哪有不吵架的，吵架没有好话，听过就罢了，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您老家是宰相夫人，比宰相还威风几分呢，又是对自己女儿，就宽恕五姐姐这回吧。”
双成好歹是王家的小姐，刘夫人又养了十几年，也想维持自己的贤名，哪想当真就这么闹僵，鹤娘一劝，也想坡下驴。只是换日子麻烦就多了，还要刻意挑人送嫁，王摄眼看就要外派，王扶又要留京读书，口气软了些，再劝五小姐：“娘也想多留你几年，可当真带你回了老家，再要送嫁，隔着万里之遥，路也长，你也危险，也找不到能让娘安心的送嫁人选。”见到双成仍要争辩，鹤娘恐怕又激起刘夫人不满，赶忙道：“姨母如果是担心这个，外甥女倒是能帮上忙，胡家虽是低贱商户，可行业也算遍布各地了，姨母若不嫌弃，我那夫婿带上我，也能为五姐姐送嫁，新建伯府倒是也会派人来。”刘夫人看双成不可扭转，闹到王阁老那里也添乱，既然鹤娘情愿兜揽此事，索性答应了。鹤娘心里想的却是：“恐怕不用我们两口儿折腾，您那好亲家自会替我们解决。”一时间，双成、刘夫人、鹤娘三人各自满意。刘夫人与双成又是母慈女孝，与鹤娘也是至亲的模样来了。
鹤娘从王阁老家离开，路上遇见一赫赫扬扬的人马，打着“提督东厂”的旗子。众人退避一旁，鹤娘偷偷撩了车帘看，鲜衣怒马一队人。只可惜为首的太监长得稍有些难堪，苍白着脸，有些瘦骨嶙峋。鹤娘心道：“不愧是东厂的人马，那领头的长得好似白无常一般。”还要再看时，却与那白无常视线交汇了，这是一道像死人一般目光，着实把鹤娘吓得不轻，哪还敢再多看。靠着车壁一动不能动。玉人看鹤娘惊恐，与她顺顺气，那东厂人马走了好一会，鹤娘才缓过来。
也是凑巧，鹤娘今日坐了一辆带着胡家字样的马车出来，何崇让之前从胡家截了信，因而在大街上看到胡家的马车，不由得就多看了一眼。没曾想马车里竟也有人在看他，就多打量了几眼。他自己觉得是轻松打量几眼，对被他打量的来说，跟挨了几刀差不多。
待何崇让回了东厂，已经是晚间，手下番子又送来从胡家截来的信。何公公一愣，上回截来书信后，原该吩咐下去，不用再截，却被他忘了，手下哪知道这许多，胡家太太那边又写了信，自然赶紧截了送来。何公公本打算命番子不必继续截信，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没说，只是让那番子回去了。
这封信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琐事，倒是很有趣。开头讲了些杜氏兄妹往事，“兄长与小妹当年与河畔钓鱼，不想鱼儿甚大，反被拖入水中，遭鱼群咬了几口。父母大人因而讥笑‘你二人本想食鱼，如今反成鱼食了。’”再后面是些眼前事，“辉妹近来越发口味刁钻，前日得知其喜食丁香花酱。园中本有丁香数棵，往日丁香盛放，隔三里仍有香气，小妹心中甚喜其香。不想一夜之间，枝头花朵与空中香气尽数不见。质问仆妇丫鬟，才被告知优良者被辉妹侍女采去，中下者被周四姐掠走，为制酱原料。满园丁香正值盛放，再见时变做几坛甜酱。妹心中甚为诸位花朵不平。”
信尾有一段文字，笔墨更为新鲜，想必是今日才后加上去的，“今日妹于街头游览，启帘偷窥，见一行人马，赫赫扬扬，其头领者清癯苍白，颇似白无常。与小妹对视，觉其眼神如刺骨利刃，瞬觉惊骇，至今略有心惊。人常说非常人才能行非常事，该头领正应此说。”
何崇让读完信，自言自语：“想必杜氏在今日所见的马车里了。这杜氏倒是个有趣的人，竟然说我是白无常。不过我东厂中人，听上意取人性命，实为人间阴司使者，我这提督，做个白无常头领，倒也被她说应景了。”想到这，何公公不自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