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子时一刻,十二个时辰又要开始新一轮,鹤娘还没睡,在炕桌边上斟酌着语句,要给杨二爷写封信,讲讲往事,觉得这样兴许他就会记起些什么。这一晚上对着信纸,鹤娘提起笔又放下不知道多少回,信纸上半个字也没写。灯花很突兀地噼里啪啦爆起来,玉人放下了要给刘夫人献寿的那件披风,走过去挑灯芯,室内瞬间明亮了许多。像是被这明亮鼓舞了,鹤娘终于动笔。之前蓄势已久,这封信写的很顺利。玉人才绣了不到一个福字,鹤娘已经写完,盖上了她父亲留下来的一方印。又叫玉人去把一个姓司徒的陪房找来,这个陪房在王家的时候本是店里的二掌柜,似乎是得罪了赵金九,被废物利用打包成了鹤娘的陪房,遣送到了胡家。鹤娘要他明天赶早就把这封信找个邮差传给杨二爷。
第二天从一早就晴朗的有些过分,对于闺秀们来,是个适合游乐的日子。
月爱从外面慢吞吞进来,头上插着胡大官人赔礼赏的几根银簪子。屋里静悄悄,娇儿在外间修剪一株橘子盆栽,月爱指着里间,对娇儿小声问:“还没醒呢?”娇儿白了她一眼:“哪能,当小姐是你呢。早醒了,这会儿玉人伺候着练字呢。”
“有玉人伺候,我浇花去了。”月爱转头就要出去,被娇儿拉住:“我说你也太没心没肺了些,昨天姑爷赏的东西,都是小姐跟你争来的,你就这么鸦默悄声地收了,对小姐一点表示没有?”听娇儿这么说,月爱脸一下涨紫了,心里的气又翻起来:“要我怎么表示,小姐要问我,我说不出姑爷的好来,凭空给小姐添堵。小姐给我争气,我都记着,但要我谢姑爷的恩,我可做不到。”
“好个做不到,你到跟我说说什么做不到?”鹤娘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进来,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娇儿暗叫糟糕,人家两口儿昨天刚和好,做丫头的在这多嘴,这不是找死吗。月爱是个不知道害怕的,听鹤娘叫她,一点忐忑没有,径直走进去了。
鹤娘拿着支毛笔,正在画些什么,抬头问月爱:“你讲讲为什么做不到?”问得很有兴味,也看不出来是喜是怒。
月爱自小任性,一直等着鹤娘问这句呢,索性往地上一跪:“小姐要问奴婢,奴婢就说了,奴婢要是为了小姐好,就不能谢姑爷。从前奴婢见过如姑爷这般行事的男人。”娇儿一听,这是要拿姑爷跟她从前见过逛行户人家的客相比了,哪能容她再说,赶紧呵斥她快闭嘴。月爱哪能听话,反而说的更直接了:“那个男人也是个勾栏常客,一开始不过是打妻子的丫头,过后再赔罪,后来丫头得打不过瘾了,就打起老婆来了。这不是跟姑爷行径一样?”娇儿怕鹤娘生气,使眼色叫玉人打圆场,玉人只是站在一边,并没有打算做声。
弄巧本就在屋外,听见屋里恐怕不好,赶紧没事找个事,溜去厨房要点心去了。
娇儿看没人出手,只能自己打圆场了:“小姐,月爱她糊涂了,从前我们见识地都是些不入流的男子,怎么能跟姑爷比。”
鹤娘心想:“他胡启明不就正是这么个人,连丫头都看出来了,还粉饰什么。可惜眼下还不是时候,只能先敷衍着,不然早就痛痛快快地甩开他。”娇儿提着心,看鹤娘也没发火,反而叫月爱起来。“你起来吧。”又对玉人说:“月爱给我做婢女可惜了,嫉恶如仇,分明是个女侠客的胚子。”
“哪来的女侠客?嫂嫂介绍给我认识。”胡三小姐突然从外面说笑着进来。
“侠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嫂子我,就是天大个侠女,摘叶飞花皆为武器,又会撒豆成兵,魑魅魍魉绕行。”
曲公公昨天看何崇让别扭劲儿又出来了,不放心,一大早让自己的养子曲占去东厂偷偷看着,实在不行就现身救场,省得以后这提督做不下去。曲占心里好笑:“爹,何大哥得您老人家真传,也就在您老面前怂点,等闲的人叫他多看一眼都得冷半天,您还不如担心那群厂卫更好。”曲公公哪里听:“小兔崽子,调侃起我们来了,叫你去,你去不去?”顺手连茶杯带杯托就朝曲占砸过去了,曲占一抬手接了,麻利地把茶杯放边几上,自己赶紧跑了:“这杯子是顾大师烧的,可值不少银子呢。爹,我去看何大哥了,您老人家自己先玩着。”一溜烟没影了。
曲占对东厂,实在是熟悉,吕威是他师父,进东厂跟进自己家似的。可想想何崇让这人极要脸面,他是被义父不放心派来伺机撑场子的,被何公公知道总是不好,于是躲开人群,直接找个视野好的房顶就翻上去了,隐蔽起来观察。
东厂昨天刚操办送走了旧督主,今天迎接新督主上任反而省事了。布置都没怎么变化,连人都还是那几个。一大群人身着锦衣列队准备迎接,昨天他们跪送,今天他们跪迎,队形略调整一些。曲占趴着,拿着千里镜,看何崇礼还是坐着四人抬的轿子,开道的是从南京就跟着他的那几个护卫,宋温高出别人一头的高个儿真是怎么都藏不住。
何崇礼穿了新御赐的蓝色蟒袍,踏着一双暗金皂靴就下了轿,厂卫们动作熟练,齐齐跪拜新督主。“派头挺大,这靴子不错,回头我也得弄一双穿穿。”
接着有两个厂卫抬出了岳飞像,何公公率众祭拜,东厂的提督继任往往就是这么几个步骤,也没什么新意可言,看得曲占兴趣缺缺。
也不见下面档头番子不服,何公公又没有烧三把火的意思,竟然就这么进去,厂卫也大部分散了。剩下一个厂卫抬着一堆文书送进去了,想来继任仪式这就算是完事了,已经开始办起公事来了。曲占刚想说无聊不如回家,就看见宋温几人站房下,在朝他招手呢,更可怕宋温还朝他露出憨厚的微笑,顿时就打了个激灵。
“曲千户,督主怕您在高处冷,叫我给您披风来了。”曲占见也没必要藏了,自己爽快下房接披风。“谢督主挂心,我这身子骨,铁打的。”说完还敲胸膛以示强壮。“你们散了吧,散了吧,我这就走了。啊哈哈哈哈。”曲占从宋温那拿了披风,自我解嘲似的走了。
提督办公事的内室,从前被吕威布置得好像个古玩店,昨晚东厂的人连夜重新布置了。东厂的番子监视何崇让也有挺长一段时间,深知他素日的喜好,刻意拾掇地像个书斋似的,虽然是东厂品位的书斋。
窗口边高桌上,左侧摆着装锦鲤的五彩琉璃鱼缸,右侧描金花盆里养着丰腴的名贵兰草。两个雕花大书架,里面塞着现拼凑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孤本。加长黄花梨书案,上面算是集齐了不搭调的稀有文房四宝:雕成花好月圆的古端砚、山字形哥窑笔架、斑竹雕的鲤鱼跳龙门笔筒、戈壁玉百子千孙镇纸。何公公看了,一笑:“难为他们了,布置成这样,想是把能用得脑子都用上了,废了不少劲。”这话传出去,让负责布置的厂卫脸上有光了好几天。
不论是古玩店还是书斋,有一样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那就是书案上整齐摆的密报文书。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的动向,如今都汇集在何崇让眼前了。因何崇让新近接掌东厂,底下的人刻意收集了这几天的密报给他看,这些文书并排摆着,显得格外的多。
“为鹰犬爪牙,监视朝野,罗织构陷,污秽不堪,其中人必堕入阿鼻地狱。”想起这些自己少年时对东厂的评论,何崇让觉得果然世事难料,话不能说太早。
“督主!”宋温回来复命了。朱温细高高一个人,看起来很像套着飞鱼服的一根竹竿,脸色又常年苍白,似乎有病一样。
“他回去了?”
“禀督主,曲千户感谢了督主,就回去了。”宋温一脸诚恳。不论说实话假话,做好事坏事,宋温总是一脸赤诚,后来他获封“忠义侯”,可能与此有关。
“回去了好,你忙去吧。”
宋温退出去,发现日头已经升到半空,这是他来到东厂的第一天,宋温觉得自己很适合这里。
何崇让花了不少时间看密报,大多是些鸡毛蒜皮小事。引起他主意的是一个小人物——杨耀祖。一个北地商人而已,记录倒有好几条。先是在状元楼给自己算命,又跟竺氏案的人证也有些关系,真真奇怪。为此何公公额外注意了一下,发现竟然有一封从胡家截出来的信也是写给这个杨耀祖的。
番子们截出来的信,呈给督主的时候,都是已经拆封好的,码的整整齐齐。
这封信平淡无奇,是胡启明之妻杜氏写的,似乎是要跟杨耀祖攀亲。何崇让想了想,胡启明正是在京兆尹府里见到的粉衣小官人。信里一开始是些问候,问杨耀祖是否安好,但翻到最后,何崇让震惊了,因为他看见一方私印,这方印皇后娘娘找过好几年,如今竟然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一封普通家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