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鹤娘子让五小姐和向文碰了个大钉子之后,就再没人来惹麻烦。出嫁的时光有限,总体来说,可以形容成寂静无波,低调度过。
刘夫人嫁过四个女儿,娶过三个儿媳妇,对于嫁娶这事情,十拿九稳一般。何况从前她都与朱门大户结亲,次一番胡家不过一个商户,成婚琐事少了许多,简直如同小菜一碟。
前日,胡家送来插定点翠金簪,刘夫人左看右看,又拔了自己头上点翠簪子对比着,对李妈妈道:“鹤娘子,也是好福气,我在她这年龄上,知道什么是点翠。几岁大个人,这就要嫁去人家当夫人了。又没甚婆母公公要服侍,整日人家围着她服侍,你大小姐都没这么清闲。”李妈妈一听,这话难接了,不应声。过了一会儿,刘夫人又说:“胡家金山银山,可商户人家,波折也多,不用服侍公婆,也没人了公婆提携,各有难处。”李妈妈应诺,并不多说。
眼看婚期来临,刘夫人置办的人终于能派上用场,兴冲冲派了李妈妈来给鹤娘送人,那一群莺莺燕燕就这么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院门口。
几个细腰的小娘子,穿红着绿,走路又如风吹杨柳一般荡漾,有小厮远远地见了这群人的影儿,尚未看真切,人就酥了一半,长着大嘴,手里东西也掉了,要做的活也忘了,呆愣在那了。
双城和她的奶妈通过窗户看见这群人,双城的奶妈听见不知道是那新来四婢中谁在调笑,笑得女子听了心里都要动一动的,因骂道:“娼馆养大的浪蹄子!呸!”,就猛地把窗户关上了。双城想起自己身世,又觉得自己与生母实在无关系可言,也扭头,不想感受这群人。
成亲当日事情繁多,日后鹤娘子回忆起来竟觉得诸多事情,记不清了。只记得两件,一件事给祭拜鹤娘父母,这是件伤感的事,自己长成,将要出嫁,父母却均已不在。另一件,是鹤娘发现新收的四婢十分有趣,绞脸的妈妈弄得她生疼。她每叫一声疼,莺莺燕燕们也要跟着一惊一乍起来,连喊几声“姑奶奶大喜,姑奶奶长命百岁”之类的,仿佛这就能起到护主让她不疼的作用。
胡大官人入门迎亲。与刘夫人王大人磕头,刘夫人此次防卫第一次见到这外甥女婿,只见生得白净面皮,巴掌大个小脸,含水带笑的杏眼。刘夫人心道:“竟有长成这般样子的后生,我此番真见识了,女子生成这样都要算是个大美人,何况男子。”从前王扶跟她说胡大官人样貌好,她是不信的,今日亲见,真有些惊为天人。王家仆役丫鬟听说新郎官是个大美人,也争相去看,又不敢太大动作,是以暗涌一般潜在主屋周围,探头探脑。
鹤娘子可不知道自己夫婿在外院引起的轰动,她知道的内容十分简单,哭别姨夫姨母,然后上轿出门。
这场婚礼,场面极大,成了京城里人们这几年的谈资。尤其新郎胡大官人,平时不是人人见到,这番迎亲,倒叫一路的人看个全。说书的讲到这段,往往说当年胡大官人生得怎么俊,骑得高大黄骠马,一身行头趁着,好似仙人下凡一般。胡家的小幺儿怎么撒钱,全城要饭的都争着来捡钱,谁说的吉祥话多,还能额外领赏。一开始说得还比较像话,后来就说得悬了,把胡启明说得犹如妖怪一般,脚底下踩的灰都能变成黄金那颜色的。此系后话。
吹吹打打一路到了胡家在京城里新置办的宅子。胡家一家都从辽东搬了来,实打算长长远远地留在京城里,因此这宅子挑的也谨慎,闹中取静,京城首屈一指的好地段,却是个不太招摇的宅子,离王首辅家,隔了半个城。
进得府门,礼宾唱和,新人共拜天地,成就大礼。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喜娘引着胡大官人进到洞房,待他挑起盖头,鹤娘一愣。几年前鹤娘随胡启明的商队回京,对整个商队的人印象都模糊了,唯独其中带头的胡大哥印象十分深刻,因为这胡大哥英雄豪杰一般的人品,却张了张娘娘腔的脸。今日这揭盖头的新郎官,分明就是那个胡大哥。
鹤娘一直觉得,这胡大哥与自己一路甚为照顾,对自己相当于有救命之恩,本待投亲之后寻找胡大哥报恩,却不想,刘夫人遣人找,竟发现胡大哥留的是假名字和假地址,从此杳无消息。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鹤娘看胡启明寻常表情,不像认出自己的样子,暗道:“想来胡大哥不过随手救了一个女孩,不会放在心上,我这几年又长大了,难怪他不认得我。待我与他说清,正式感谢一番。”想到这,鹤娘对屋里一众服侍的人道:“你们下去吧,我有话对老爷说。”
本来今天晚上是安排了莺燕四婢侍候胡大官人的,只是鹤娘子一向硬气,四婢也不争,奶妈也不提醒,喜娘看胡大官人也挥手遣人,便也退了出去。
待众人都走了,鹤娘让胡大官人坐了,自己起身,朝胡大官人正色施礼:“鹤娘见过恩人。”胡大官人赶紧扶住,不让她拜,“娘子客气什么。”鹤娘道:“这一拜是谢恩人三年前救我之情。”
“你我如今为夫妻,夫妻一体,谈什么恩不恩的,你也嫁了我,再大的恩也还完了。”胡大官人没想到鹤娘还得自己,心里又惊又喜。
两下相认过,鹤娘子暗对自己说,“这胡大官人与我有大恩,他不叫我提,只能日后要尽心待他好,也算报恩。”胡大官人知鹤娘子年纪尚小,自己便不留宿,找回了四婢服侍鹤娘,自己去了隔壁就寝不提。
到第二日,祭祀胡大官人的父母,待祭拜完毕,合家都来拜鹤娘这个新嫁来的家主太太。原该二爷与胡三小姐也来见面认亲,结果二爷不见身影。胡二爷身边的人急急忙忙跑来说,二爷又跑出去了,临走似乎还拿了家里什么要紧的东西。胡大官人听了,嘿然不乐。“大嫂嫁来了,这个崽子还不知收敛。不管他,咱们且去正屋,启辉还在等着咱们相见呢。”遣散了其他家丁,只带了四婢就去大堂,要与胡三小姐见面。
这么一路,鹤娘才有机会打量胡家的建筑。果然比王阁老家富贵许多,窗上门上尽是雕花,做成牡丹桂花的样子,可能是取花开富贵的之意。进正厅门口,有云母屏风镶嵌在楠木做的支架上,屏风两边各有题字的柱子,做成金竹的样子,绕过屏风,只见里间一溜摆着四个东坡椅,但搭着金色红花大钱花样的椅搭,各个椅子之间有高脚几,摆着茶具瓜果,仔细看看茶盘镶金,茶具都是琉璃的。
另一边是临窗的大炕,布置的更夸张,铺着红猩猩毡,正面是黑色底金色元宝花样的大引枕,两边条褥直接是金色暗花的。
四婢也暗地打量着屋子,觉得这里比自己从前待过的飘香馆还富贵些。而鹤娘子在看到这正房的时候,心里大为遗憾:“好一家暴发户,就差没把地面也镶金了,平时看胡大哥在外品位不似这种,如何家里是这么个样子?也不知这个家是谁布置的。”
这么看着再往内,有个耳房,胡家三小姐启辉,今日很早起来严妆等着拜见大嫂,不论是妆容还是姿态,都有些严阵以待的意思。看到大哥大嫂来,起身迎接。
胡大官人看着妹妹,心里就乐了,叫二弟惹起的不快放下去不少。家里人少,讲究也就少了,认亲就成了胡大官人扯着妹妹和媳妇的手,让她们认识,很有些家常的意思。
鹤娘从前见过胡启明是什么人品样貌,听说今日能见到他弟弟妹妹,心里真有几分期待,尤其妹妹,不知道是如何天仙般的模样。结果,如今胡三小姐本尊一现身,就不由得有些失望。
谁见过一个少年人穿戴称老妇的吗,那大概就是胡三小姐的样子,十二三岁的小娘子,穿个绛色比甲,银灰万字马面裙,外面再套个老鸦色长披风,头上戴一银一珊瑚两支钗子,而且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
这胡三小姐今天来,确实是抱着对付大敌的心来的。前一世,她哥哥从王家娶了个搅家精来家,最后直搅得胡大官人身死家败。胡三小姐来之前也想了,拼的自己的命不要,也不能叫这个大嫂再毁胡家一遍。本来是把自己当即将出鞘的剑,没想到来了一看,发现大嫂不是前世那个,这就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过去家里这些事情都如她所知,如今却与之前不同了,这究竟是为何?
三小姐这么一番纠结,皱个眉,又衬着个老气横秋的装扮,在鹤娘子看来更违和了。不过面上不显露,还是热情寒暄的样子。又看胡大官人自然而然的,暗道:“难道胡家的家风便如此?喜欢把小女孩打扮老成?那之前预备的给小姑子做礼物的做成玩偶状的口脂,倒显得太过稚气不合时宜了,如此只把那金镯子送给她罢。”
正思索间,突然胡三小姐冒出来一句:“好嫂子,你闺名可是真的叫鹤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