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胡大官人新婚两口儿,祭拜了祖先,引鹤娘子与胡三小姐相见认亲,不想那胡三小姐突然问鹤娘闺名。
这问题问得不尴尬,胡大官人觉得自己妹妹孩子气,轻斥道:“这妮子,越发过了,问起你嫂子闺名作甚,你又不能叫。”
“哥哥又乱说,哪里是这种意思,我是觉得嫂嫂名字不似凡人能取的。”胡三小姐说这话时,故意歪着头,露出些童稚的神态。做这孩童姿态时,胡三小姐心中略觉得肉麻,但为了知晓新嫂子闺名,也是豁出去了,听得嫂子回答确实叫鹤娘,胡三小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魂不守舍地闷闷坐了。
这场面真有些尴尬,正该是说点什么圆场的时候。却急急忙忙跑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衣裳不知道是哪里刮了,头上全是汗。进屋磕头,说是北边的生意出了急事,没奈何只得打扰当家的。胡大官人听了,脸色也变了,敷衍了妹妹和娘子几句,急急起身走了。
鹤娘子见状,道:“你哥哥忙去了,正好留咱们姐俩个,更自在。”鹤娘子虽然尽力寒暄,但胡三小姐心事重重,没话找话说了一会儿,三小姐借口困倦,回房去了。
三小姐前脚刚走,一个老妈妈后脚就近来,拿了一堆账本,几摞名册。与鹤娘见礼毕,自称乔妈妈,说这些乃是家里的账目,从前是三小姐管的,日前已与胡大官人交割清楚,从今往后账本就送来鹤娘处。房外还有几个管事也等着与鹤娘报账。
鹤娘见这乔妈妈,身上穿着丝,头上戴着银丝髻,是个体面的妈妈,但规规矩矩,低眉顺眼,又听说从前是三小姐管家,就不由得兴叹:“这胡家难怪兴旺,那小三姐小小年纪,管家倒是真有手段,我恐怕管不到这程度。她刚刚见了我不高兴,想是我来了,夺了她管家的权。也难怪她,这小姑子不同双城和向文那样无用的蠢货,我得好好结交一番,叫她回转过来,做不成好姑嫂,也不能成了仇,不然与我也没好处。只是这胡家摆设是不是她挑的?这么有能耐的小娘子,品位却很奇特,可见人无完人。”
听管事们回报天色就将傍晚,这也幸亏是胡家主人不多,不然估计说到第二天傍晚也说不完。打发了管事们出门,鹤娘自己翻账本看,四婢们则在门口窥视胡大官人何时回来。
到掌灯的时候,胡大官人遣人分别送回了两盒朝阳楼的果馅椒盐金饼给鹤娘和三小姐添饭,说自己暂不回来了,外面有饭局,让鹤娘和三小姐各自吃了,不用等他。鹤娘最喜欢这家点心,无奈价钱贵,平时很难吃到,如今分得一盒,心里高兴,就给了那丫头一方汗巾子做打赏。
灯点起来,鹤娘也不正经吃饭,左手拿着那饼,右手拿着账本研究。突然想起来明日应该回门了,也不知道胡大官人会不会回来。其实这是她多虑,胡大官人可能忙到忘了自己是谁,却忘不了去王阁老家回门。果然第二天一早,就看见胡大官人神采奕奕地回来了。
回门当日,鹤娘子去内院见刘夫人,胡大官人见王阁老。刘夫人坐在大炕上,鹤娘子给刘夫人磕头。刘夫人让了坐,问胡大官人对鹤娘可敬重。鹤娘道全家对她都甚为礼让敬重。刘夫人听了,满意地点了头。又问四婢伺候地可好。鹤娘子道:“甚好。”刘夫人就没再多问,只勉励了几句:“我看你两口子,金童玉女一般,我就放心了,我对你娘也有个交代。”胡大官人也不知道与王阁老和王家几个少爷谈了什么,几个人撵走了下人,让那赵金九看着院门不叫人接近,闭门谈了好一会儿,胡大官人再出来,脸上似乎是按捺着什么喜悦似的。
四爷王扶从胡大官人来,就多看了两眼,到胡大官人走了,看着他那背影,说:“这胡启明长得跟个妖精一样。”王摄见他那盯着看的样子,打趣道:“四弟可真是说对了,这个胡大官人确实貌美,哥哥我第一次见到他都愣神了很久。从前冯家那个老六,看了他一眼,回去家都差点不要了。要不是他家里是皇商,老冯早就下手了。”
王扶听他说得下流,不言语地走了。
胡大官人从王阁老家直奔店铺,自回门之后一连几天,也没回家。似乎日日事忙。鹤娘初掌家,到处烧新官上任那三把火,也忙碌,竟没在意。就这么着两口子大概六七天没见面。
有一日到了晚饭之后,四婢里的月爱过来拜鹤娘,说有事容禀。鹤娘见她郑重,就遣散了其他人,留了月爱要听她禀报什么。
原本贴身大丫鬟跟自家小姐,不用这么大阵势禀报事情,可这四婢,名为鹤娘贴身丫鬟,实际主仆相处时间甚短,主不知仆,仆不知主,彼此猜测。鹤娘道:“你且起来说话。”月爱还是跪着,鹤娘随她跪着,“你喜欢跪着,那就跪着说也行。”
月爱道:“小姐,这话奴婢说僭越了。原指望赵妈妈说给您听,可她老人家自来了胡家,就生起病来了,连主屋也少进。”
说到这一处,鹤娘暗想:“什么生病,分明是躲清闲去了。我这奶妈跟个水晶猴子一般无二。”又听月爱接着说:“姑爷久不回家,小姐也不留心些吗?奴婢昨天去厨房,听厨房里的奴才说,姑爷原本房里有几个人,现还没打发了。外面东街养了个唱的,绒线坊那边还包个姐儿,这几天没回来,就是去绒线坊那边作息了,身边的小厮使唤的人也在那边。小姐方才嫁来,就算不能圆房,也该是我们四姐妹伺候,那姑爷却整日待在娼家厮混。”
可能是觉得委屈,当初刘夫人和小姐都许了她们给姑爷做姨娘,结果却是连姑爷都见不着,叫勾栏里的姐儿把姑爷留住了。姑爷那般好样貌,竟然便宜一个个小娼妇了,越想越委屈,月爱抽抽噎噎的哭了。
鹤娘子一听,叫月爱起来,别哭了。这番话若是叫其他妻子听了,不知怎么戳心,可能下一秒就该打上绒线坊。偏偏鹤娘虽然与胡大官人新婚,其实对男女之情却不太明白。对胡大官人除了感激救助之情,也无甚其他感觉,听到这番话,心里只想着:“还想着胡大哥二十几岁不曾娶妻,我们成亲后,也没见抬举个通房出来与我奉茶,还当是房里没有人,重养身,尊古礼“男子三十而娶”的人。原来不止通房,外头还养着人。没看出他是个风流浪子,如今我与他也是挂名做了夫妻,他却连家都不回,我预备的人他瞧也不瞧,自己流连娼馆,原该我好好教训教训他,要他知道厉害。只是他曾救得我性命,教训也是该教训,还得给他留些颜面,他喜欢什么人,娶回来就是,流连在外面终究不是个事儿。”
转头又对月爱说:“我许了你们姐妹伺候姑爷,可也得姑爷看得上你们才行。哭哭啼啼地有什么用,眼泪擦了,回去装扮上,哭得满脸浑画的,别说你姑爷,我看了都不想再多看。”
又叫月爱把另外三婢找了来,有话对她们说。可能是能了鹤娘的话,这一回四个人都整整齐齐的,不像前几日没精打采。鹤娘坐炕上,旁边炕桌上还摆着一堆帐,四婢侍立。鹤娘道:“你们是当初伺候过姨母,姨母又赐给我的,不同与其他使唤的人。姨母有心抬举你们,我也乐意你们有个好前程,结果如今,姑爷不回家,你们萎靡成了这样,竟找我来哭。姑爷是当家做主的,如今在娼妇那,将来回了家,收用谁不收用谁,他自己做主,到时候难道你们也找我来哭?”四婢面有惭色。
第二天早晨胡大官人没回来,胡家却来了客人,原来辽东胡家商队的钱头家小,还有那县官张泉的家小,这个张泉乃是胡启明的发小。胡三小姐觉得这些人并不适合鹤娘接待,恐双方均不自在,打算自行在偏院接待了,叫人回了鹤娘,她见几个老伙计的家眷,鹤娘想既然是她从小认识的伙计,也不好横插一手,之前分了她管家的权,就已经不高兴了,这次接待老伙计,她想去就让她去吧。
鹤娘子想,启辉招待客人,自己不如也去花园散散步,看了几天账本,投缘脑胀。就领着四婢,在花园里走起来,刚要感叹胡家这花园重峦叠嶂,就听到好大一阵喧哗,平白窜出一个丫头,十八九岁年纪,穿摸脏了的桃红比甲,钩坏了的嫩绿裙子,因为要挣脱几个婆子,头发有些凌乱,但仍然能看出来,有几分姿色。
这丫鬟像是排练了好几遍似的,竟然十分精准的冲到鹤娘子面前,大喊着:“求太太饶了奴婢这一回!”边喊边磕头。鹤娘莫名其妙,抬头看见三小姐与一群人竟在不远处,似乎也是被这喧哗声吸引来了。
平时看不出来,这时候三小姐就像吹涨的皮球一样,气鼓鼓地跑了过来,声声喊着叫人来把那丫鬟拉下去。
那丫鬟坚决不走,拽着山石:“奴婢要见老爷,奴婢怀着老爷的骨肉!”三小姐哪在意,仍叫人把这丫鬟拖出去。
可这么一闹,有些婆子就不敢使劲拉,现在胡家不认,没准哪天就改主意了,到时候自己岂不是成了谋害未出世小少爷的凶手。
“启辉,莫生气,这是怎么了?”来胡家的那几个客人,也挺奇怪,只是不好问。这几个人都与胡启明有些私交,看到人家隐私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就找借口离开了,一直陪着的管事王妈妈,送他们回了住处。
再说三小姐这边,她最怕看见鹤娘,因为总有种见到鬼怪的感觉。鹤娘一搅和,火气降了不少。降低了音量,对鹤娘道:“这贱婢,与人私通,怀上野种,赖在我哥哥身上。哥哥本来要打死她,这几天是大哥好日子,留她一条狗命到如今,不想今日这贱婢跑出来惊扰了嫂嫂。待我一会儿叫人打死她。”
这段话,鹤娘自问自己十二岁时候,可说不出来。又叫外人看见了,打死人终究不好,那丫鬟更是朝鹤娘这边连连叫嚷:“求太太救命,太太救命!”这事情也有些奇怪,鹤娘心想:“按理说,这丫鬟最不该的就是向我求饶,今日如何直缠着我?恐怕事有蹊跷。”索性撇开自己,道:“不如等你哥哥回来了,再打死也来得及。”
三小姐心道:“哪里来的及,兰芳这贱人这今天就该与人逃跑了,如今嫂子换人了,这一出戏却没换,这贱人被嫂子挪到紫竹院关押,晚上就被人劫走,日后用她那野种讹诈生事。”三小姐想到日后与此相关的波澜,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就想直接上脚踩死,但又不想与鹤娘硬碰硬。
没想到鹤娘又改了主意,想:“如果是有人要算计到老娘头上,使这个丫鬟来唱戏挖坑教我跳,我何不直接来个杀鸡儆猴,堕胎流产养养就好,何苦空担罪名惹人埋怨,要么不罚,要罚不如罚个彻底。”
心一狠,索性不拦着了。“启辉要除内鬼,替当家的出气,也是应当的,这等行权见血的事原本也与吉庆无碍。我这做嫂子的不该阻拦。三小姐说打死便打死。”就叫了人抬来两张椅子来,自己和三小姐分别坐了,找来行刑人,把奸夫也拖来,一起打死算完,她和三小姐看着。
三小姐这么一听,可就有点惊到,这个大嫂,真是与前世的那个不同。兰芳听了,惊慌不已,听说这新太太最是宽容,贴身侍女哭闹都不太计较,事情不该这么发展的。
看完整个行刑,三小姐是丫鬟扶着回房的,鹤娘则嘱咐下人把人就地埋了当花肥。
这么一打,胡家上下多有惧怕鹤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