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娘在姜允之面前犹自逞强,回到家里,把玉人她们都遣了出去,自己关上门哭了足有半个时辰。月爱与娇儿不曾同去姜宅,不知道发生何事,看鹤娘这般,各自疑惑。月爱几次想进去看看,都被娇儿拦住了:“这么长时间还不知小姐那脾气,逞强又死要面子,你这么闯进去,她不得恼了?”月爱道:“咱们都在外面,也没人伺候着,小姐一个人多凄凉。”玉人道:“小姐喜欢清净。咱们外间准备着,小姐要伺候了就送进去才是真格。”玉人早已命小丫头们,准备好热水,另外又备了补养饮食若干,都准备停当,只等鹤娘吩咐。
鹤娘向来少流泪,不过一哭就要许久,哭完便要生病。但伤心的狠了,也顾不得这些。玉人几个在外面等着鹤娘吩咐,等来等去,竟没有要沐浴或者饮食,反而要烫壶酒来。玉人在外,心道:平日都不曾见小姐喝酒,难过时候反而要饮,恐怕伤心。劝道:“小姐,如今要晚饭时候了,用过饭再饮吧。”鹤娘哪还想等,叫娇儿去烫壶酒拿来。
娇儿不想惹鹤娘不满,答应着就去了。鹤娘平日里不饮酒,胡启明兄妹与冯怜怜都是辽东人,嫌京城的酒没劲儿,之前家里只有招待客人时候从外面抬了金华酒进来,私下里都喝烧刀子。是以若非提前吩咐,在胡家能找到的酒,也就只有烧刀子一样。
若是月爱,必然不能拿这等酒回来,无奈娇儿不知烧刀子厉害,只当是比寻常酒劲儿大些,大喇喇烫来。月爱马虎,看她拿酒来,也没问是什么酒。玉人哪知道烧刀子是什么,怕鹤娘空口喝酒难受,赶紧抬来小菜入内给鹤娘佐酒。
鹤娘已经不哭了,脸上也没有泪,眼睛还是红肿着的。看见她们姐妹抬酒喝小菜,也就不赶她们走了,玉人几个就在一边侍立。
烧刀子,酒如其名,喝起来好似刀子入嘴一般火辣辣,换做平日里,鹤娘喝一口也就放下了。今天伤心,不管不顾,连喝了几盅,一开始还好,不多久酒劲就上来了。鹤娘量浅,茉莉花酒喝三盅也要醉,何况是这烧刀子。要说这人醉酒,各有各的醉法,有醉了倒头就睡的,有醉了之后哭的,还有打人闹事的,鹤娘与这些都不同,喝多了就要吟诗唱曲,或者做法事,且不喜欢待在屋里,要去人多的地方表演一二,着实惊人,鹤娘自己却不知道。这烧刀子酒劲极大,鹤娘很快就发起酒疯来了,先是把李太白的诗作挑了几首吟诵了,这时候看着尚且正常,月爱还能开出玩笑来:“小姐果真有才。”当鹤娘把李太白诗作都吟一遍,又开始苏子瞻词时候,玉人几个就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这根本就是酒醉了,对酒当歌也不是这种精神亢奋的状态。
哄着鹤娘喝了沆瀣浆解酒也无用,仍然没醒过来。玉人看鹤娘这样,又闻了那酒壶,质问娇儿道:“你拿来的这是什么酒?闻着都醉人。”娇儿理直气壮:“什么叫我拿来什么酒?家里只有这种酒,小姐急着要,难道不给?”这两个之前的旧恨还没消,眼看着要吵起来。
鹤娘正吟诵到“我欲乘风归去”,就要离开这房间,去花园里乘风,月爱想拉住她,不知道为什么鹤娘醉了,反而灵活得很,抓也抓不住,全躲避开了。看到这种状况,两个也没空吵嘴了,都过去帮月爱抓鹤娘。三个人倒是互相抓住好几次,连鹤娘影子都没摸着,鹤娘还在前面笑嘻嘻要乘风归去。
玉人反应快,见抓不人,就要抢在鹤娘前面锁上院门。只要不离开这间院子,谁知道鹤娘酒醉的事情呢。玉人的设想倒是不差,院门锁上了,鹤娘推了几次没推开。玉人刚送了一口气,就看鹤娘愣了一会儿,又笑了,还念叨着“乘风归去”,就翻过墙去了。谁也没成想鹤娘能这么轻松过那院墙,锁院门反而把几个清醒的人锁住了。月爱惊叫着要玉人快开门。玉人强自镇定,尽快把锁开了。
因为开锁耽误了时间,玉人几个出来的时候,鹤娘跌跌撞撞地都有些走远了。玉人几个尽了全力追,终于在池塘附近接近了。天气热,鹤娘又喝多了,看见池塘,说了句:“咦!家中浴池竟变得如此大。真好!”就扑进池塘里去了。
鹤娘水性不错,不过也因为喝多了,扑进去之后许久也没见她浮上来。玉人几个不会水,也顾不上被别人看见,大喊救命:“快来人啊,太太落水了!”晚饭前后,正是胡启明散布消食的时候,今天因为在庙里丢了脸,胡启明特意携了冯怜怜同游花园,要解解闷。才走到池塘,就听见月爱一惊一乍喊着太太落水。
胡启明心道:难道因为我今天疑她偷人,让她想不开自尽了?想必是了,鹤娘是刘夫人教养的,虽然傲慢些,其他方面也是谨守闺训的。今天看她不言不语,还以为她不在意,却原来不是这般。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岂不说起来都是我逼死的,没法跟王阁老交代。这么想着,赶紧过去救人。胡启明最先到,又善水性,跳进水里,很快捞了鹤娘出来。鹤娘一直闭气,根本没呛着,被捞出来的时候似乎酒还没醒,犹自笑嘻嘻,看见胡启明抱着她,伸手拍胡启明脸,道:“哪来的美丈夫,怎在我家?”胡启明闻见她嘴里酒气,知道她是喝多了。胡启明因鹤娘从没夸赞过他样貌,一度怀疑自己,听见鹤娘叫他美丈夫,心里就有些高兴,道:“你自家的美丈夫,还不快醒醒。”鹤娘搂着胡启明脖子,道:“才不醒,梦里我能得如此温柔俏郎君做丈夫,还醒过来做什么。”说完还亲了胡启明一口。胡启明就有些心荡,道:“醒过来仍有如此俊俏丈夫。”无奈鹤娘酒劲彻底上来了,直接睡着了。
鹤娘睡着后全然没有清醒时那般厉害严肃,穿着大红团花衫,粉白纱裙,都叫水浸湿了,贴在身上。隐约能看见里面白净皮肤,胡启明从前就喜欢鹤娘年幼时娇憨的样子,如今鹤娘的样子更诱人了。
不过鹤娘成了妻子之后,就有些太过骄傲正经,让他难受,才冷淡起来。如果鹤娘一直是娇憨样子,追着他叫胡大哥,像冯怜怜那般哄着他高兴,胡启明恐怕没什么不依她的。不过这样作为,也没有个妻子该有的样子了,胡启明脑子里光顾想这些,把其他人和事都忘了,也不用人帮忙,他要自己把鹤娘抱回去。玉人等几个也跟着回去,只剩下冯怜怜和霜花还在原地。
这时风光正好,天边火烧云起来,胡家的池塘里莲花开得正盛,池边垂柳上,几只喜鹊在聒噪。夏季难得的凉风从池塘那边吹过来,莲叶就翻起了绿浪。因为刚刚鹤娘扑进去,把盖在池面成片的莲叶砸出了个能看见水面的大空隙,倒是方便岸上见锦鲤。蜻蜓停在半空,像是要细看冯怜怜一般。冯怜怜四顾,并无其他人,叹了一口气,对霜花道:“回去吧,我独个儿看这个秃花园,也没什么趣味。”主仆两个,就沿着池边小路一前一后走了。
胡启明把鹤娘抱回屋后,玉人等要为鹤娘沐浴,奈何鹤娘搂着他脖子不撒手。胡启明着实深吸了几口气才冷静下来,把鹤娘摇醒,扳开手,连人带衣服整个放进浴桶里了。胡启明出去的时候,鹤娘还在浴桶里笑。胡启明回去,命福禄打一浴桶冷水,洗了一顿冷水澡。
玉人几个唯恐鹤娘着凉,让娇儿去煮姜汤,她和月爱取来小桶,盛了热水给她浇头,浇到第四桶,鹤娘就清醒起来了,也不笑了,在那愣神,道:“哪有穿衣服洗澡的。”玉人道:“小姐,你醉的狠了,衣裳脱不下来,没办法,只能这么穿衣服洗了。”鹤娘头疼的厉害,让玉人继续浇水,她揉着太阳穴,道:“我当真跳进池塘里了?”月爱道:“可不是当真,我们几个都跟不上小姐,小姐一纵身就翻过院墙去,三两步直奔池塘,拦都拦不住。”说完还笑。玉人嫌她乱说,咳嗽了一声,道:“乱说什么。”鹤娘道:“说也不碍的,内宅墙矮,我从小喜欢翻墙,翻过这么一堵墙不算什么。对旁人别乱说就是了。”月爱应了。
娇儿煮好了姜汤端过来,用个长杯子装了,递给鹤娘,鹤娘尚在浴桶里,还是接过来喝了。鹤娘换洗了一通,躺床上睡了。
月爱守夜,玉人和娇儿两个退到外面,玉人这才得了空教训娇儿:“你给小姐烫个酒,倒烫回了烧刀子来,我刚刚问了,那酒寻常男人都扛不住。”娇儿白眼:“什么寻常男人扛不住,三姑娘日常喝的都是那个,谁知道那等烈。小姐都没怪我,你端什么款儿。”玉人道:“枉费小姐还想着替你找个好人家,你就这等不顾小姐。”娇儿道:“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我知道你这是为了上回的事报复我。老娘可不怕你。”说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