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崇让看不上胡家花园,这种看不上又没必要掩饰,很直接地表现出来,就是兴趣缺缺的样子。而这种无聊神情看在胡启明眼里,想到的却是另一方面,他觉得何崇让恐怕是嫌几个唱的不会伺候。想到冯怜怜从前接待过内官,不如叫她出来应付,索性叫福禄去找冯怜怜来。福禄来到冯怜怜那,就把老爷要冯姨娘招待个内官的话说了,还嘱咐姨娘万万拿上月琴,据说那内官最喜欢月琴。从前在外宅时候,冯怜怜常要为胡启明的贵客们弹唱,原以为被接入府后情形会好些,才一心一意争来入府机会,谁知道入府后反而开始接待起内官来了。福禄看冯怜怜不动,催促起来了:“姨娘,爷还等着呢。”冯怜怜心知她恐怕没有拒绝余地,又不死心,鼓起些勇气道:“跟你爷说,我身子不适,无法前去。”福禄道:“姨娘,您跟了爷这么多年,他老人家脾气该晓得,小的若回去把这话一回,恐怕伤了爷跟姨娘这么多年情分。”冯怜怜平生不曾违背过胡启明什么,这次却突然执拗起来了,可能是看到家里太太与老爷硬碰硬,弄巧一味嚣张胡闹,老爷都容忍了,连周四姐一个厨娘都能不用曲意逢迎,她自己虽然不想全然学她们的样子,多少也有些想展示自己脾气的意思。对福禄道:“你去吧,就照着我说的回老爷。”
福禄果然把冯怜怜的话回禀了胡启明。胡启明听了,就要发火,碍于有客人在,不便发作。胡启明心里,冯怜怜最大的好处是温顺,虽然有些小心眼,也是为了争宠,所以还是可爱的。所以冯怜怜在燕窝事情上耍心机,胡启明刻意不计较,但托病不来,可就仿佛触碰了胡启明逆鳞一样,让胡启明老大不满意,让福禄拖也要把冯怜怜拖出来弹唱。福禄领命而去。
福禄自然是不能去直接拖了冯姨娘出来,但他心里估摸也要费一番嘴皮子才能把她请过来,还要尽快些。然而,到了冯怜怜那,发现她已经打扮停当,抱着月琴等在那里了。福禄当真一番惊喜,赶紧在前引路,领着冯怜怜赶去助兴。冯怜怜看福禄去而复返,哪能不明白胡启明的意思呢,心里有数不可再与胡启明违拗了。
因为冯怜怜早已准备稳妥,来得甚快,胡启明心头火小了一半。又看冯怜怜装扮一新,头上银丝狄髻,云鬓簪着许多珠翠攒花,穿着淡粉纱衫,透着里面绿色真丝长袄,白纱裙,抱着月琴,眉眼恭顺,正是胡启明心头所好,心里另一半怒火也扑灭了。安排冯怜怜坐何崇让不远处席上,示意四个唱的息了,道:“小可房下善音律,特来为二位贵客抚琴。”何崇让之前看有个小娘子走进来,都不曾抬眼看,一听胡启明说“房下”,还当这是胡启明的妻子杜氏,就有了精神,见是个二十四五岁小娘子,生的不错,如能去了艳俗应当更入眼。何崇让心道:这恐怕是胡启明的宠妾了,竟被叫成房下了,他胡启明要当真能请动王首辅外甥女出来招待我们,我当真要对他另眼相看。冯怜怜用眼神试探何崇让,却无甚效果,曲占倒觉得大有趣味,没想到胡启明这美人计对谁都用,连内官都不放空。何崇让听了一会儿月琴,觉得冯怜怜在月琴上也算粗通了,也把无聊神色收了收。
鹤娘在姜宅亲自监看了午饭,实际不用她这样忙碌,只是如不过问,她很担忧厨娘会做出什么来。姜允之从来不喜欢鹤娘张罗出的饭菜点心,不过她在这方面并不挑剔,饱腹而已,随便鹤娘主张就好。姑嫂两就吃一顿便饭,姜允之额外叫了一碟子清蒸茄子,撕成条,蘸了辣椒酱吃。这种辣酱鹤娘常常见姜允之吃,她不喜欢,可姜允之极热爱。这种酱北地才有,京城的辣椒做出来又不是一个味道,姜允之平时吃的,是她杨家舅母所做,如今眼看要吃完,姜允之就有些悲伤:“这一坛辣酱就快没了,杨家表哥又去了闽南,再找个人要辣酱都难了。”鹤娘最近都没有再收到杨二爷的来信,猛然听到他去闽南,觉得兴许这是个理由,就想多打听些:“我哥哥去闽南了?什么时候的事?”姜允之道:“从离开咱们家,他就去闽南了。要我说还是嫂子你认亲太突然,把他吓走的。”鹤娘大惊:“他都没回北地,就直接南下了?”姜允之道:“正是呢,他突然到闽南去,把那边的伙计惊了一跳。”
鹤娘心说:这可见鬼了,我的信朝北地邮的,收到那回信也是从北地过来,哥哥却在南边,回信的到底是什么人?心里有这么个疑影,鹤娘也在姜宅待不下去,找个有要事待处置,晚间再回来的理由,领着三婢回胡家,要审问司徒若。
胡家客人这边,冯怜怜弹了一会儿,要给何崇让敬酒了,何崇让不耐烦,说要在胡家转转。胡启明生怕怠慢了他,又不能撇下曲占,只得让兴望儿好生伺候,领着何崇让四处参观。因着何崇让是内官,也不忌讳前后院了,任由他乱转。后院果然种了许多丁香,何崇让想到丁香就觉得好笑,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脚步明显轻快起来了。
这时候鹤娘从后门抄近道回来,毕竟在自家后院,鹤娘不甚在意,急匆匆走的大刀阔斧,玉人几个在后面跟着反倒有些吃力。这真是个奇异的场景,落在何崇让眼里,为首的应该是主人,中等身材,穿个大红绸纱窄袖长褙子,白纱裙,走的虎虎生风,后面跟着三个绿衣婢女,身材窈窕,步态妖娆,走得气喘吁吁,有个还时不时喊一句:“小姐等等我们。”
兴望儿心道:糟糕,这会儿太太怎么这就回来了?何公公还在这里,被她知道老爷请了曲公公养子来,还不知是什么反应。万一不管不顾,得罪了这市舶司的总管公公,可就不得了了。就要引何公公避开,可这公公饶有兴趣的问:“那可是府上三小姐?”兴望儿觉得有些尴尬,但又不好胡说,只得道:“那是我们太太,太太平日里喜欢午间健步行走,作为锻炼。”何崇让道:“就是那位从王首辅家教养的夫人?”兴望儿心说:可不是呢,要不然我怕什么。但这可不能说出来,只是道:“正是,我们家太太是首辅夫人亲手教养长大,公公果然明察。”
鹤娘心里惦记书信的事情,并没有看见他们,径直走远了,留下个矫健的背影。何崇让觉得实在有趣,着实看着鹤娘背影好一会儿,直到鹤娘转弯不见。
兴望儿发觉何崇让盯着鹤娘看,心想:听说宦官有些怪异的,喜欢夺人妻子为玩物,这公公不是也起了这种心吧?心里就有些担心,转念又想:无妨,太太好歹是首辅的外甥女,谅他还没这个胆。也许是自己也觉出失态来了,何崇让自我解嘲道:“你们太太还真是身姿矫健,怪不得能力战强盗。”兴望儿万万没想到何公公能说出这么一句来,顿时觉得自己之前想歪,讪笑道:“太太她,一向贞洁勇敢。”何崇让又多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鹤娘叫来司徒若两口,百般质问,竟没问出什么破绽来。司徒若两口直叫冤枉,也确实冤枉,闭门家中坐罪从天上来。司徒若连连磕头:“小的不敢欺瞒太太一句,当初送信,众伙计亲见的,太太只管找来他们对质。小的如有一句假话,愿遭天打雷劈。”宋双双也跪在地上赌咒发誓。鹤娘冷眼看着他俩,心里其实是有些相信了,从前刘夫人说过,王阁老的信曾被东厂截过,莫名其妙不见了许多,因而道:“我且信你们两口儿这一回,下去后一人领二十棍子,往后当差再有差池,我这容不下你们了。”司徒若夫妻俩得了命一般,不为二十棍子求饶,然而连连谢恩。
审问完,鹤娘就听见有弹唱声传来,问:“花园里干什么如此热闹?”娇儿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道:“说有贵客来访,老爷正在花园宴客呢。”鹤娘道:“可知是什么贵客?”娇儿道:“听说是老爷的兄弟,一个锦衣卫千户老爷和一个内官老爷。”鹤娘早听刘夫人说胡启明拜了曲公公作义父,听说有这样的人来家,就知道八成是曲公公手下人来了,心道:难怪要我去小妹那多住几天,我还当他良心未泯,估计是怕我搅合了他与干亲们相聚,亲妹子撵一边,这样人还结什么干亲。罢了,胡启明这人终究靠不住,我心里有数就是,与他计较也没用。鹤娘道:“有宴必有酒,这夏天里积食着凉可不好。娇儿,你去做一壶沆瀣浆给他们送去,解酒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