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儿去送沆瀣浆的时候,何崇让已经回席,冯怜怜早被打发走了,兴望儿没机会告诉胡启明太太回来了,有些着急且无奈。
席上曲占有些喝多了,拉着一个小唱的胳膊,直喊:“师姐,你怎么那么狠心,临走都不多看我一眼!我从小就喜欢师姐,师姐呀!”就要哭起来。何崇让听的嘴角直抽抽,道:“你可看清楚再哭,叫她知道你把唱曲的当成她,可不得了。”曲占才不在意,还叫唤着:“好师姐,我是你最疼爱的师弟,你怎么不回来看看我。”胡启明见状,对何崇让说笑:“没想到曲兄弟还是个痴情人。”何崇让也不回他话。正尴尬的时候,见到娇儿进来了,娇儿袅袅婷婷给主人和贵客行礼,温声说:“太太命奴婢送沆瀣浆,与贵客解酒助兴。”胡启明乐得有人来打破尴尬,但娇儿一提太太,他一下子想起鹤娘竟然回来了,急问:“太太怎么回来了?”娇儿道:“太太想起一事未处理,临时回来的。”既然是临时,可见还会走,胡启明放下心来了。
这沆瀣浆原是从前宋宫里解酒用的,到如今在民间也不稀罕,不过娇儿这沆瀣浆做的极好,曲占喝了一碗,清醒不少。醉酒时候吵着要师姐,醒过来就看见眼前的美人了。娇儿是刘夫人挑选的,容色可比胡启明找来那群唱的好了不少,穿得也更得体,越发衬得娇儿出挑。曲占因而指着她道:“早说不藏私,这是什么?放着好的不让我们见。”娇儿来前,鹤娘跟她私下说了,席上有掌印曲公公的养子曲千户老爷,身边跟着的姐儿就算没结局的,也有一大笔钞傍身;另一个当红的内官老爷,管着市舶司,只没听说有过对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要她随机应变,便宜行事。娇儿知道这是鹤娘给她机会,现在胡府明摆着没有出路,因而也不藏拙了,一来就眼波流转,把从前学的本事拿出十分来,不信鱼儿不上钩。果然引来曲占注意,现指着她的老爷微微有些胡茬,想必是那曲千户老爷。
鱼确实上钩了,曲占一眼看中了娇儿,就差直接说出来向胡启明索要了。然而胡启明当真不敢答应,这丫头一送,鹤娘就知道他认曲公公做义父的事了。劝曲占道:“不是我藏私,曲兄弟,这丫头是我家那母夜叉的陪嫁,平时我都不敢多看一眼的。”曲占不信:“我可不信,胡兄平日进出绒线坊像回家一般,家里又有这般好丫头,尊夫人能是管得严的?可见是你舍不得,罢了,君子不夺人所好。”一顿说笑,就把话题扯到绒线坊金姐儿嫁人的事情上了。
娇儿知道没有自己的事情了,铩羽而归。鹤娘看她就这么回来了,知道没成,道:“车上说吧,还得先回姜宅去。”
到了车上,娇儿把胡启明的话跟鹤娘学了一遍,听到胡启明会说自己怕鹤娘,玉人和月爱大感震惊,可又不能说出来。鹤娘翻白眼道:“我是夜叉?全京城有几个我这么大度的夜叉?他看上的几个倒当真是夜叉精呢。估计是怕我知道他跟曲公公养子的交情,我何必为他生气。”也就不作理论,继续坐车赶回姜宅。
到姜宅的时候,晚饭都已经摆上了,厨娘可能是看出来鹤娘不喜欢北地饮食,给姑嫂两个做了不一样的饭食。姜小姐的是梅子冷鱼汤泡饭,凉拌香椿叶,鹤娘则照着京城习惯,规规矩矩的晚餐。姜小姐等了鹤娘许久,已经饿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吃了一顿晚饭,也没问鹤娘为什么回去。
晚饭后,鹤娘照例要自己去消食,不用人跟着。玉人听说晚餐里的香椿是姜宅自种的,趁此功夫,在北边无人院墙边,找到成排的香椿小树。玉人有个怪癖,因听说她小时候是在香椿树下得救的,一直笃信香椿树仙,看到香椿就要浇水施肥照料一番的。在胡家如此,到了姜宅,也是如此。因为近来发生许多事,玉人也有些心内不安,浇完水后也不走,因左右无人,索性在树边祝祷起来:“树仙在上,信女玉人诚心敬拜。信女不知娘亲何人,如娘亲尚在人间,求树仙看顾信女娘亲。至于信女生父,此等不义之人,必有天罚,想来不用劳动树仙。”这几句,玉人每次祝祷时都会说,接着又说了最近心上之事:“信女如今无有不足,只是信女的姐妹,如今鬼迷心窍,信女唯恐她被神人所收,还望树仙能点拨她一二,早日回心转意,得神人原谅。”
正祝祷到一半,月爱突然寻了来,嘻嘻哈哈的朝玉人打趣:“姐姐可是在这拜月老呢?”玉人看见月爱就知道祝祷不成了,道:“想起了我娘,就祝祷一下。”月爱从没听过玉人说自己的事情,听她主动说起生母,感兴趣了起来,道:“玉人姐姐的亲娘可是李坊的崔妈妈?”崔妈妈当初救了玉人回家,之后被传闻成玉人亲娘了,教养月爱的妈妈跟崔妈妈关系一向不好,常以此说崔妈妈不认亲女,没良心之类的。玉人也知道这私下的传闻,道:“干娘待我天高地厚,胜过亲生,只是她当真不是我亲娘。”月爱见玉人神情失落,安慰道:“姐姐可别这样,咱们姐妹四个,除了弄巧,都是不知娘在哪里的,姐姐还遇见了胜过亲娘的妈妈,还伤感什么。”玉人道:“父母缘当真强求不得。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月爱道:“可是差点忘了,京章姐姐找你呢。”
玉人到了京章那里,才知道京章是想要个花样:“就是那个一串葡萄的花样,我们家小姐看见太太的裙子上有那么个花样,就想要个一样的。请了绣娘,正经绣出好几种葡萄来,小姐又都说不是。我就想,太太之前说,那葡萄是你绣的,你一定有样子。”玉人道:“那葡萄当真没有样子,随便照着一串葡萄绣的,你要照着绣,等我回去了,把太太的裙子拿来,给你照着绣吧。”也没有其他更好办法,京章只得答应了。
今天因为晚饭拖后,鹤娘散步结束之后,就快到就寝的时候了。姜小姐虽然姓名改了,作风还是没改,找到机会定然要缠着鹤娘一起睡的。对这种情况,鹤娘习以为常,姜小姐闺房里拔步床极大,姑嫂俩就同住在姜小姐的卧室了。鹤娘因为胡启明说她是夜叉,一直想着这件事,就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姜小姐问:“嫂子,你可是不高兴了?”鹤娘道:“什么不高兴,能看出来吗?”姜小姐道:“我过去嫂子不高兴的时候胃口好,今日嫂子吃的比我都多了。”鹤娘道:“难为你观察这么仔细,你那哥哥,跟他朋友说我是夜叉。我这样年轻貌美的大度娘子,被他说成夜叉,这叫我怎么能不生气。”姜小姐道:“别的不说,嫂子确实大度。”姜允之想起前世那个一哭二闹的鹤娘,今生这个确实大度的很。
鹤娘道:“别只说大度,难道我不年轻貌美?”姜小姐无奈:“嫂子自然年轻貌美。只是年轻貌美的多了,见到我哥还能大度起来的,当真不多。嫂子能做到这点,小妹佩服之至。”说到这点,鹤娘干脆坐起来了,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你哥哥,这嫉妒心就怎么也起不起来了。”胡启明貌美,胜过许多女子。为了他这般样貌,着实引来不少人迷恋,可也有些人偏偏不喜欢的。鹤娘正好就是这一种,从第一次见到胡启明,就觉得他长得如同女子,又总是穿着各种花哨衣服,不是粉色就是紫色红色,鹤娘看来这就是个办成小官人的娘子模样。为这么个人争风吃醋,实在让她浑身鸡皮疙瘩骤起。
姜允之哪知道鹤娘嫌弃她哥样貌,还以为她是因胡启明太过貌美,不忍心让他为难,道:“我这哥哥,天生就比人运气几分,只可惜他自己从不珍惜。”鹤娘怕她又想起兄妹闹翻的不快,决心瞎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哥哥样貌当真不错,只是他长得有些……有些……不全然像汉人。”姜允之看她讲得小心,笑道:“嫂子何必小心翼翼,我们的祖母是高丽人,哥哥肖似祖母,自然不全然像汉人。”鹤娘道:“难怪,我第一次见你们兄妹,就觉得哪里特别。”姜允之道:“也是嫂子有些眼力见识,京城人多以为我们北地人长相。”鹤娘一直以为胡家兄妹是色目人后代,没想到竟与色目人无关。姜允之又道:“也幸亏是嫂子问了我,换了我哥,他定然不说得。这是他不愿提的事情,对人都说奶奶是北地汉人。”鹤娘道:“这有什么,也不知他在意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胡家招待贵客的筵席持续到天黑,宾主三人也没什么偃旗息鼓的意思,反而天越黑气氛越热烈了起来,主要是胡启明与曲占互相应和,何崇让也没泼冷水。直到宋温突然出现,上前对何崇让耳语几句,何崇让脸色就不好起来,曲占也正色,问:“可是老爷子有事?”何崇让收敛了神色,道:“干爹找我,眼看天要更热,东宫冰块不够,要我帮着筹备些冰块来。”说完,连衣服也没换,道了声失陪就离席了。胡启明想起北地有村子,人称贡冰村,专门靠这冰块活着,冬季采冰封冻入库,夏天供镇北王用,镇北王常常夸奖他们做的冰比京城好百倍。自己若能雇几个冰民,就算捞不到皇家供冰的差使,只供应京城里的富户,也是笔无本的好买卖。胡启明不耽于享受,家里并不用冰,因而才想到这一点,本想与曲占闲话几句用冰,然而何崇让走后,曲占明显心不在焉起来,另坐了没多久,也托词要去帮忙,改日再聚,
也离席告辞了。
胡启明估计用冰恐怕是极大的事情,要么就是宫里出了其他大事,不过他还是选择前一种理解比较好,毕竟宫里的事不是他该猜测的。兴望儿给了四个唱的些赏钱,打发她们回去了。客去主闲,准备了许久,闹哄哄了一天,草草收场,胡启明心里有些失落,想起席上冯怜怜恭顺惹人怜爱,就想着今夜陪陪冯怜怜也不错。
谁知道一到冯怜怜那里,已经关门闭户,连灯都熄灭了。胡启明叫门,冯怜怜的声音传来:“奴身上不方便,爷宽恕则个。”声音软软,隐隐有些鼻音,似乎当真充满歉意。家里又不止这一个佳人,也该关心下弄巧和孩子,胡启明索性转向去找弄巧那里。
弄巧从搬来偏院,胡启明来了几次,都是匆匆跟郎中来问几句,正经晚间探望还是头一遭,惊喜非常。把做小衣服的小丫头们都斥退,自己赶忙朝胡启明扑过去。可能因为补养的关系,弄巧略微胖了些,显得更柔美了,脸盘在灯光照耀下,油亮一片。胡启明喜欢略丰满些的女子,弄巧这样正和他意思,只是脸上油腻他不喜欢。因而说:“我记得太太那有上好的薄荷胰子,明天叫小丫头给你送几块来。你现有身孕,天又热,正好清爽些。”
鹤娘之前给弄巧发放的就是薄荷胰子,也是因着天热,要她清爽些,只是弄巧讨厌薄荷的味道,非要闹着要换成桂花的,不然就不用胰子了。可话放出去几日,也不见人送桂花胰子给她。干脆拿着派头逼管事婆子给她找桂花胰子来,这一逼问才知道,太太月初时候把剩下的几块桂花胰子都赏给冯怜怜了。弄巧哪能依,带着一众人就杀去冯怜怜那里,要她交出桂花胰子来,不然没完。冯怜怜才不与她相争,干脆借此机会用几块极普通的桂花胰子,换了弄巧全部的上好胰子,这个结局弄巧觉得很满意,冯怜怜也很满意。那之后弄巧脸上就经常油光灿烂,不过因为她苛刻,小丫头也不敢告诉她,胡启明算是头一个跟她暗示的人了。弄巧听说胡启明亲自过问,道:“爷说得可是呢,奴平时都用桂花的,香是香,哪比薄荷清爽。”边上伺候的下人,听到这句,想起弄巧姑娘之前的作为,忍不住撇撇嘴。弄巧如今有孕,按说应该远离胡启明才对,但弄巧自恃胎坐的甚稳,要趁此机会笼络,越发引诱着胡启明肆意非为。是夜,胡启明就在弄巧这歇下了。
不提胡家春宵帐暖,何崇让接到曲公公传唤,赶着回东厂换了衣服入宫。原来是皇上突然不好了,今日午膳之后,皇上原本兴致很好,着人传来陈酿,要与太子品酒。太子来了之后,父子俩刚落座,皇上不过略喝了一口,突然就从座位上倒下去,曲公公上前扶住,只见皇上瞪着眼,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出,宫里瞬间就紧张起来了。
皇后一直卧病,太子是宫里现有最大的,当即主张封锁消息,把皇宫封了,等闲不许进出。只说皇后病重了,要所有御医进宫。御医都知道皇后是装病,还以为有事叫他们来威胁太子而已,也不曾做什么准备。赶来了之后才发现,重病的竟是皇上。太医院的头头,魏御医一看皇上这情形,就觉得双腿软了,声音颤抖着说:“陛下这是中风。”说完自己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皇上中风的消息虽然没有传出宫去,但宫内有头有脸的人最终还是知道了。第一个知道的是皇后娘娘听说了皇上中风,也顾不上自己正装着病,大妆后赶去,要亲眼见着皇上的病情。太医正奉太子命尽全力挽救皇上的病情呢。皇后娘娘一到,忙乱的众人赶紧行礼。皇后皱着眉,急切叫魏御医讲皇上病情。魏御医又哆嗦着讲了一遍,皇上病情本就重,又按着御医的习惯说重了好几分,听起来似乎皇上明日就要驾崩一样。皇后娘娘听完,道:“尔等尽力救治,圣上乃我朝气运所在,圣上这时去了,尔等便是千古罪人。”御医几个想想太子行状,不只是嘴上称是,连心里也盼着自己华佗上身,能一瞬间治好了皇上。皇后嘴上是这么说,实际盘算是另一番。太子也看出皇后有话要说,借口母后病体未愈忧心过度,亲自扶着皇后娘娘去休息了,娘俩要商议这以后大事。
皇后四十许人,如今又老蚌怀珠有了五个月身孕,也确实累了。太子虽然荒唐,对亲娘还是关心的,连同侍女一起扶着皇后落座。娘俩商定了太子监国,东厂监督大臣,一谈妥就把新首辅大臣沈骏和何公公找来了。皇后恐怕太子对何公公还记着旧恨,不忘提醒太子:“太子,那何崇让实是一个人才,在南京几年,办的差使没有不妥当的。娘当初费劲力气才弄来为咱们所用,你万不可意气上来。”太子道:“姓何的差使办的是漂亮,可他从小就爱摆一套清高排场,仿佛他不是太监而是太傅,这样的内官哪能用?”
太子从初见何崇让,就心有些不平衡。一个天阉的残废,却常得皇上夸赞。皇上对神童们甚为关爱,其实不过是为方便笼络人心,为太子日后拣选人才而已,无奈太子不懂皇上这片心意,心里恼恨得不行。
何崇让从小就是有名的神童,难免有些傲气,又因为天阉身残的关系,难免有些自卑。自爱自卑合在一起,表现出来好似为人清高得不行一般,虽然也想获得储君认可,却束手束脚,不像其他童子秀才一般奉承,万没想到,他这表现叫别人看来,就是清高不服。太子为此暗地里砸了多少杯子。直到何崇让家里坏了事,没入宫中为内官,才让太子觉得解恨的时候来了。谁知道何崇让又被皇后娘娘要去关照起来了。太子专宠方妃,何崇让又率队打伤方妃,奈何皇后将何崇让调去南京。可以说这口气,太子始终也没出来。皇上之前封何崇让提督东厂,太子就已经不乐了,皇后现在要他重用何崇让,又怎么可能。
皇后知道太子脾气,劝说道:“他是内官,你是主子,哪看不上,教训到他改了就是。主子要教训个奴才,还不是随心愿意?如今你手底下净是些听话不捉鼠的猫,母后给你送个淘气爪又利的猫,你要能降服了,不是更有趣?”太子不在乎猫能不能捉鼠,但皇后的话提醒了他,何崇让是奴,他是主,没了其他主子照顾,还不是自己怎么教训都行。想到这里,太子心里就乐了。叫把何崇让和沈骏找来。
何崇让听说皇上中风,太子传唤,心里道:此去恐怕难返。可惜今日匆忙,也未曾穿件体面衣裳。
到了之后,何崇让发现,他可能想错了,皇后也在。皇后娘娘多少年,端庄尊贵如昔,安排他在太子监国期间监看各部大臣,各地诸侯,有异动者先斩后奏不可姑息。何崇让领命。皇后吩咐结束,就移架而去了,太子却没走。何崇让暗暗叫苦,心里有数,一番好打怕是跑不了。何崇让想起太子心性,最希望看他奴颜婢膝的样子,不欲触太子逆鳞,心里把忍字诀念了千百遍,打定主意如果太子问话,怎么谄媚怎么回。十几年内官生涯,何崇让心里还剩下些清高,也只是在宫外拿出来对付属下的武器罢了。
太子快有十几年没见何崇让,脑袋里还是他在翰林院时候布衣疏食的样子,没茶煮白水,非要扔几块石头进去,叫什么石子羹。结果这次见到何崇让,让太子有些吃惊。何崇让在南京接连掌管市舶司与制造局多年,如今最是讲究穿戴。衣服鞋子具是难得好料子,两只手加一起戴了八个戒指,五个镶了宝石的,两个珍珠的,一个赤金的秃戒指雕成了葫芦形。南边男子比京城更讲究仪容,何崇让也习惯了修眉傅粉,回了京城仍是保持了这个做法。
若何崇让还是从前那般,太子定是要给他些苦头吃的,然而何崇让如今这做派打扮,活像是曲公公再临,不,分明是从前的吕公公,还没有吕公公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