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娘两口儿相见,胡启明反而唱起喏来了,鹤娘没奈何也道了万福。夫妻两如宾主一般相见过,才两两坐下。书房窄小,鹤娘两眼扫了一遍,书案上有春宫十二册摊开了,想是刚和冯怜怜一起品评的,忘了收起来。罗汉榻上胡乱丢着个似是弄巧手笔的香囊。鹤娘心里了然,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鹤娘厌恶每日为琐事纠缠,可也没有法子,压着不快,问道:“老爷,老爷当真赞同小姑回北地去?”胡启明见鹤娘来找自己,就知道定是为了此事,同意小妹回去,他心里也有些愧疚,只是要他留胡三小姐在眼前,他实在做不到。他微皱了眉,道:“正是。”鹤娘听了,就叹了口气,道:“老爷,我还在家的时候,就听人说你把个妹妹当命一般,要什么没有不应的。果然不假。可老爷不想想,小姑才有几岁,她要自己回北地,这不是寻常事,哪能由着她胡闹呢?”胡启明道:“这也不是她胡闹,按理我也不能留着她不让走。小妹她自己有家,在那家也是当家做主的人,你那陪房去北地投奔的照彩坊就是她家里的,我也没道理拦着不让她回自己家。”鹤娘不知道这其中事,但明白他是托词。外间快近正午,空气越发燥热,蝉声从远处传来,书房小片茉莉的香气飘进屋里,熏得人有些喘不上气。鹤娘觉得自己心里的火气,找不到出路,都憋在胸口,不知怎样发才好。夫妻俩几天不见面,好容易谈话一场,最后落个相顾无言的结局。
鹤娘回去之后,就找来兴望儿,要问胡三小姐的事。兴望儿是胡家的老人儿,对这些事是知道的,见鹤娘问,也不瞒着,直接把旧事说了。原来胡家父母从前玩笑一般,把胡三小姐过继给与自家合伙的商户姜老爷夫妻做女儿,姜老爷还给起了新名字,叫姜允之。姜老爷自有一儿一女,所谓过继三姑娘,不过为了稳固关系,做成干亲亲家的意思。所以这一场过继,虽然当真请了亲友,立了字据,也只是过场,胡三小姐还是养在胡家,叫着原名,不过多了一对儿干爹娘罢了。事情如果寻常过去,胡三小姐到嫁人应该都不会跟姜家当真有什么关系,无奈胡家父母和姜老爷夫妻一道出了事,四人命归黄泉,留下家私和几个年少子女,之后大风大浪,胡家兄妹勉强挺过,姜家公子小姐就没那么运气了。到胡家有能力帮忙的时候,才知道姜家公子小姐已去,姜家产业被旁人霸占败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照彩坊了。姜家无人,胡三小姐这么个开玩笑过继的女儿竟成了唯一独苗,只得出头,以姜家孤女名义多方官司谋划,终于把照彩坊从无赖手里要了回来,照彩坊从此归三小姐经营,把姜家旧家人伙计也找回来,一个姜家也慢慢恢复了。提到这些旧事,兴望儿也有些感慨:“整个一个姜家,全靠三姑娘起死回生了。”往事如此曲折,胡三小姐竟不是胡家人,如今鹤娘也不知道找什么理由留下这小姑子了。
鹤娘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折,三小姐的奶妈宋大娘喘症又发了,把三小姐回去的行程耽搁下了。鹤娘听说之后,心道:天助我也。赶忙找来了王家过去相熟的告老御医,央告一番,也不知许了多少酬谢,这老御医竟当真去给宋大娘看病了。三小姐正为着奶妈的病情发愁,听说大嫂请来了曾在御前行动的医家,惊喜不已,对鹤娘感激自不必说。
老御医草草看了一番,只道这是旧疾,无法根治,不过调养罢了。开了几副调理方子,又嘱咐些将养忌口的事项,尤其反复叮嘱万不可带宋大娘去北地这样寒冷的地方。胡三小姐哪想到其他,高高给了诊金,反复谢过了,按照方子给宋大娘抓药。几副药下去,果然好了许多,宋大娘也觉得自己身子舒爽不少,连着夸:“果然是给万岁爷看过的御医老爷,老婆子劳动他一看,身上缠着的病自己就先吓跑了一半。”胡三小姐也欢喜,更相信不能让宋大娘回北地的话了。她撇不下这从小带大自己的奶娘,只得先把从北地来接她的船打发回去,再做安排。鹤娘听说北地来的船,人没接成,拉了一船京城时兴玩意儿回去了,哈哈大笑。
不过这高兴也有些太早,虽然去不成北地,但宋大娘喘病平息之后,胡三小姐还是搬走了。从前姜家在京城有座五间七进的宅子,在朱雀胡同,胡三小姐接手姜家后修整了出来,这一回正好用上,连人带东西一起搬走了。
搬家当天,胡启明一大早就出门去了绒线坊。鹤娘拦在后院,扯着胡三小姐手,希望最后再劝劝。胡三小姐倒洒脱,道:“嫂子何必这般,又不是生离死别,妹妹不过搬去朱雀胡同,就在左近,嫂子日后要看我,坐车不用一盏茶时间就到了。”鹤娘听了心里仍唏嘘,却也不再拦着了。兴望儿站在胡家门口,一边指使小厮帮忙,一边流泪,口里也埋怨:“太老爷、老太太如果还在,怎么能让三姑娘就这么走了。”可这是家主的事,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胡三小姐这一走,吴师傅也跟着走了,外加带走了近四分之一的下人和伙计,临走细细列了个单子要了些东西,确实没什么过分的,可加在一起也着实不少。周四姐厨房里的用具都因此不够用了。
胡三小姐搬走后,改回了姜允之的名字,实际这才是她户籍上的本名了,胡家兄妹至此当真分道扬镳了。
胡启明因为逼走了妹妹,不想亲眼见着搬家场面,早早离了家,到绒线坊去躲清静了。这一去,见到曲占在那里,搂着一个叫沈冰儿的姐儿要酒喝,沈冰儿还没睡醒,懒懒地应付他。胡启明自从认了曲公公作义父,多了几单从前得不来的生意,知道是曲公公的照顾,因而见到曲占格外亲切。曲占见了他,也似乎很高兴:“我兄弟来了!”招呼胡启明过来一起坐,两个寒暄了一番了,胡启明早听说了曲占要调职,见他还在京城,有些不解,道:“曲兄弟,听说你升职辽东去了,怎么还在京城?”曲占道:“该是这般呢,可不知道哪里蹦出来个姓付的,抢了老子的差使,弄得我如今京城的差使也没了,辽东又去不成。没处可去,在家待着老爷子看见,又要不高兴。出门转,遇见锦衣卫兄弟们,也是没脸。没奈何,只能躲在这里了。”这些朝廷的事,胡启明可不想多问,只把话岔开,道:“有老爷子在,曲兄弟害怕没差使?就当这几日休沐罢了,往日你是大忙人,我都见不着影儿,如今正好偷闲,也叫我有机会请你几回。”曲占听了,高兴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有你这大财主在此,可叫我奢侈几天。”胡启明道:“什么大财主,不过不饿着罢了。曲兄弟不嫌弃,来兄弟家坐坐,比这里清净。”曲占道:“这可是你说的,早听说你家里的丫头各个绝色,我可是向往已久了。明天我就去,到时候你不许藏私。”胡启明听说曲占当真要去自己家,心里高兴,笑道:“我这家里,绝色没有,庸脂俗粉倒有一打,还有个夜叉娘子,你见着别惊着才好。”胡启明自己是个美人,家里女眷也因此被传为绝色了,说起来,这可真是误会。
同样是这一天,刘夫人在摩州,接到了鹤娘通过胡家商号加急送来的信,告知新建伯在京城百般做作,暗中使人放流言污蔑双成,恐怕是有了二心,提醒刘夫人务必早作打算。刘夫人看了,惊怒不已,把双成叫来一起看信。双成一心还要在京城找个比新建伯更好的婆家,如今知道自己名声被如此败坏,怒火冲心,一下就昏过去了。王阁老听说女儿晕倒,后院大乱,恐怕刘夫人支持不住,赶过去安定人心。
王摄恐怕老父累着,也跟着去了。下人把双成抬回屋,掐人口含参片,王阁老到的时候刚转醒过来。双成看见老父来慰问,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哭。王阁老以为她只是被什么吓着了,想着王摄不好在妹妹闺房多待,也更担心刘夫人着急,安慰了几句转去看刘夫人。见刘夫人坐在椅子上,右手里拿着信,左手捶着胸口,似乎是被谁气着了。
王摄看他娘和妹妹都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知道恐怕是出了什么事,问李妈妈:“太太这是怎么了?”李妈妈不识字,哪里知道怎么了,虽然也猜出了些许,到底不把握,嗫嚅着不敢说话。这时候,刘夫人吸了一口长气,像是好容易缓过来了一般,道:“你父子俩来的正好,看看咱们的好亲家做了些什么!”说完把信递给王摄。王摄父子看了之后,也大惊失色,没想到新建伯如此胆大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