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军开拔过后两月，早该传来的捷报始终没有传来，反而是南方反军节节胜利。京城里多了不少流民。
秦首辅家里新近采买丫头，竟买到了扬州逃难来的姐妹二人。这等流民，本是不该收进门的，可这两人走运，秦夫人曾随父母在扬州住过，一听这姐妹二人口音，虽非同乡也有些感念，加之两人生的眉清目秀，又是老爷不喜欢的南方长相，就把二人改了名字换做冬虫、夏草，收在身边使唤。
这两个姐妹生的俊眉细目，举手投足都与北方女子不同，别有一番灵秀婀娜态度。秦大人一见到她们两个，便道：“夫人又收了两个好丫头。”
秦夫人也觉得得意，道：“大人看这两个丫头，比刘夫人身边那三个如何？”
刘辉副指挥使家的夫人齐氏，近来新收了三个丫鬟，据说是扬州瘦马出身，一举一动都是风情。齐氏得了这几个人伺候陪衬，显得更高贵，款儿越发不一般了。秦夫人就动了心，也要收几个鱼米之乡的丫头，把自己也衬托得跟个娘娘一般。收容这逃难的姐俩，也是两厢便宜。
秦大人隐约见过刘夫人那三个丫鬟，秦大人喜欢北地模样的男女，家里小妾多是北地面孔，却也对刘夫人那三个丫头赞叹，因看出她们是好好调理的，言语行动，均有规矩。而家里这两个只是乖巧，还真比不得，于是道：“比那三个更黑瘦安静些。”
这两姐妹是逃难来的，一路风餐露宿寻常事，别说吃饭，有时候水都未必有，纵使是底子好，这般磨难下来，也晒黑清减了不少。秦大人一语道破，分明是说她两个不怎样，让这两个对自己容貌有几分自信的丫头羞愧了，得把头垂得低低的。
秦夫人不服气，道：“冬虫夏草俩姐妹才刚扬州逃难到京里，自然黑瘦些，可这般折腾下仍如今面貌。老爷没见其他南边来的流民，多半没法下眼，可见她们姐俩根基远胜过别人，再好生休养一阵子，保准把刘家那几只瘦马都比下去。”
秦大人男子汉，不在乎夫人之间的攀比，倒是留心在了其他地方，道：“扬州一向是好地方，今年又没有灾荒，怎么会有许多逃难的？可是州府隐匿了灾情不报？”
若是涉及到这等地步，事情可就严重了，秦夫人也不开笑了，叫这两姐妹好生自己说，为何逃难。
夏草不敢说，冬虫是姐姐，平日里胆大，出来回了秦夫人的话，道：“州府老爷不曾隐瞒，因为州府老爷怕也是不在了。奴婢家乡出了比灾荒更怕人的大难，两个月前，康王爷起兵，要攻扬州，州府老爷不肯投降，王爷派了一个玄天真人老爷，在城外骂我们全程，忤逆天意，必遭天谴。使了不知道什么法术，七天之内，就把城里的人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人逃难，奴婢一家，原本六口，逃难不到一天，其他四个都七窍流血死了，只剩下奴婢姐俩无事，逃脱了性命挣扎到京城来了。”
秦首辅一听，可不得了，强自稳住心神，道：“你们逃难，是怎么来京城的？是走路还是驾车？”
“回老爷，本是驾车，行了三天，马也七窍流血，倒地死了。奴婢两个一路步行，随着其他流民一起来的。”
“你们在南方，可听见平南大军到了？”
冬虫把头摇了，路上遇见官兵，跟遇见反军没差别，怕都可能性命不保。若是遇见了，哪还有这姐俩姓命。“奴婢们一路连个军旗都未曾见过，一路上州府的守军都快站不起来了，若是王师南下，定不会这等虚弱模样。”
秦首辅没空跟这丫头多说，也不休息了，一路狂奔，进宫求见皇上。皇上从上个月中，说是为国祈福，就自行闭关不见人，说是“不见王师凯旋，决不出关”。秦首辅在外头对李成，好话说尽。李成总是一句：“陛下出不得关，大人尽可上折子，陛下自会批复。”
秦首辅把冷汗急出来几身，对李成道：“公公，皇上可真在这斋中？”话音未落，就见那斋里扔出张纸，秦首辅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速速退下”。李成道：“秦阁老，你也看见了，这不是皇上好好的在里头闭关呢。”
秦首辅当了天家近臣二十多年，对皇上是个什么品行，知道的很，看见这纸，就知道皇上根本不在里头。装作相信了一般，朝那竹帘子方向拜了，退下去。
秦首辅发觉事情有大不妥，也不敢声张，唯恐有心人听了去趁机作乱。丝毫不敢耽误，以秦夫人的名义，又去求见太后了。
实际没带夫人，独自一个，去求太后赐见。秦大人在宫外等了一刻钟，刘进喜出来了，发觉没有秦夫人的影，愣住了：“秦大人，这可不是见太后的规矩。”秦首辅道：“喜公公，事情紧急，如今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公公通传了太后知晓，就是大楚的功臣。”
刘进喜一向温厚，更主要秦大人刚刚塞给他一大张银票把他心温暖了，劝秦大人道：“奴婢通传容易，只这不是时候。太后这一个多月，为着福成郡主，把心都伤透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您这时候去，什么事能办成？大人一向待奴婢们温厚，奴婢才把这话说了，大人最近半年，能不见太后，就不见太后，这才是办事顺当的保障。”
王摄谋逆一案，先是饿死王家幼童老人，太后下令何督主查办之后，何督主虽是办得飞快，可这谋逆案不比别的，办得飞快不过是让王家人更快些归西罢了。脱离了迟家道手心，便落到了黑白无常手里。
太后体恤老臣，王摄判了问斩，王阁老与刘夫人问个管教失当，赐饮鸩自尽，郡主为宗室女，由太后做主，把郡主与王家大朗王执判了早已于一年前和离，连文小姐都被判成福成郡主外头抱养，假做自己女儿的野孩子，与王家无关。其余王家人本是判了个流放，结果到执行时候，被何崇让发觉，王家的主子，几乎都是替身，只剩下这王执是真的。而抄家半点金银也没得，一下把皇上的火激起来了，在朝会上大骂，把王摄和王执都判了凌迟处死，要把每人刮三千多刀，福成郡主不顾阻拦，从王府赶来，要为夫君送行，说是上前送酒道别。
刽子手不敢拦阻，对这将死之人，家人要诀别，一般也没有拦着的。没想到福成郡主在酒里下了剧毒，王执一喝，当场喷血而亡。据说咽气之前，王执一边喷血，还一边对着郡主笑。按说这样，也算是一个凄美，郡主与王家大郎也算是个了局。结果王执最后一口气刚咽下，天边飞来十几个蒙面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杀出一条血路，把王摄给救走了。现场看热闹的不知道谁说了一声：“大郎没福气，郡主心急给毒死了。”
福成郡主本意是不想夫君受苦，却想不到有人劫狱，她一番好意反而害得王执没救，这刺激浑如海啸一般，一下就把郡主摄住了。郡主把刽子手大刀夺了，自己要抹脖子，被人把刀抢了之后，人就疯魔了。整天疯疯癫癫地笑嘻嘻，说自己只有五岁，连文小姐也认不得了。
皇上听说逆犯被劫走，觉得天家威严受损。大怒，四处搜捕，却全无踪迹。涉案的王摄走脱了，王家人只有名声极好的王执被毒死。此等结果，很难叫人信服。加上王家抄家，分毫东西也没抄到，百姓便传闻王阁老清廉，此案实为冤案。连太后也觉得对王家的处置，有些得不偿失。近来一个月来心情沉郁得很。
刘进喜提醒秦首辅，当真是一片好心，近来求见太后的，就没有一个把事办成的，要么是太后不许，要么是太后许了，也各种不顺办不成。
秦首辅根本顾不得这些了，坚持求刘进喜通传，今日务必见着太后。刘进喜把该说的都说了，也不再拦着，在太后跟前通传了。
太后近来一直没听说平叛的消息，秦大人来到，正合心意，说了声：“传。”
秦首辅在外头还装装，进到殿里，看见隔着帘子的太后，便扑跪在地上：“太后，臣有天大的事要奏，求太后把左右屏退了。”
如今这殿里，里里外外有奴婢十几人，确实人多嘴杂。太后道：“都屏退了不合规矩，品子和进喜留下，剩下的都下去吧，不用你们伺候。”
殿里就剩下四个人，太后命李大姑姑把秦大人扶起来。秦大人却不起来，道：“臣有话，怕坐起来就没胆子说出来了。”
太后还没见哪个大臣这样的，也不强求他起来：“跪下敢说，便跪着说吧。”
秦大人道：“娘娘，平南大军出发两月有余，至今传回来的消息还是仍在行军，可京城里，已有南边叛乱之地逃来的流民。流民只靠脚力，在大军之后出发，已到了京城，大军怎可能仍在行军？娘娘，微臣心里有怀疑，却不敢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