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屯京卫难得有些活泼气氛,谷进益逼着厨娘和小厮给他按吕千户规矩备饭之后,逐渐好了起来,这吕千户的吃饭规矩便被他下了死令在整个军屯铺开。
十几天过去,军屯里的人,餐餐与吕千户一致,果然陆续恢复了活气,偶尔能听见路人的嬉笑声了,虽然循声望去,看到尚未复原的可怕糙皮,难免还会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佟钟如今已经好了大半,由宋二扶着,在院子里练走路。
“宋二哥,你如今还是喜欢画画吗?”佟钟看见天上的飞鸟,突然想起前世总是琢磨着打秋风买颜料,画花鸟的宋二。
宋二把前边路上的石子踢走,怕绊倒了佟钟,道:“早生疏了,我如今不惦记那东西。我那,不,宫里的昭仪娘娘,花钱太散漫,把吃饭的钱都快用没了,哪还有工夫琢磨花鸟画去。”
佟钟道:“可惜了,你难得有些长处,这辈子还给生疏了。”
宋二道:“可惜的事情多了,你也不如上辈子的钟钟招人喜欢。钟钟是个多好的丫头,好针线,性情又好。”
曲占与吕延坐在游廊边上,看佟钟走过一圈又一圈。曲占道:“想不到宋二还真是有心,把佟钟从阎王爷那拉回来了,如今我倒不好打发他。”吕延道:“不用你打发,我看他快自己把自己打发了。”
天上的云彩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副将抓了一把石灰,又扔远了,石灰就像天上散了的云彩一样,渐渐消散不见了。如今这石灰,倒成了屯京卫城里第一缺不得的东西了。
已做成立最缺不得的是什么,周小将军如今觉得,一定是米粮。要赐给胡启明的免关检旨意,他自己下不得,还得入宫去求太后。
太后自有麻烦,皇上迟迟不回,派去寻找的卫士找到了皇上,皇上在离京城不到两天脚程的地方,按说回来快的很。然而,皇上一听说京城米粮不足,马上赖在原地,不肯前进了。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各怀鬼胎,到如今,想着另投康王的自然不急,想着力阻反贼的,也不寄望于皇上,甚至有些害怕皇上回来添乱,全京城上上下下,除了太后,几乎没人急于让皇上回宫了。
宫里的宫女,从前还会哀哭思慕陛下,到如今也算是移风易俗,转而把心思寄托在引起周小将军注意上头了。毕竟皇上靠不住,能靠住掌权的小将军,也十分不错。周声这次入宫,便有些大胆的宫人装作躲避不及,在他的马车边上反复路过。可惜周声无心他顾,那些宫人的好颜色,被他当背景一样,略过去了。
宫女这些异动,太后也有所察觉,想狠狠杀一批怕不吉利,撵出去怕伺候的人不够,干脆暂且不理睬了,留待皇上回来再说。虽然说不加处置,太后还是有些堵心,这堵心被刘进喜看出来了,周小将军入宫求见时候,便悄悄提醒了:“小将军,如今宫里人心浮动,太后为此心里烦闷,您这时候去,怕是要受些委屈。”
周声这人,一贯的看人下菜碟,对别人跟炮仗似的,对太后这等尊贵在长辈,给他委屈也当甜枣。只是碍于事关米粮,唯恐太后一不高兴,就给回了,便对刘进喜道:“刘公公,姑姑教训我几句不要紧,哪怕打几下也行,只是我今天有桩大事要求姑姑下旨,你是姑姑跟前第一人,好歹给我圆了场。这事要是不成,米粮便不够吃,你跟其他公公也都得饿着。”周声不习惯低声下气,求人的话说的跟要挟一样,刘进喜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小将军,您且放心,米粮大事,奴婢定然劝着娘娘下旨。”
周声这才有些心安,硬声抱拳道:“全靠公公帮衬!”
不过刘进喜有些料错了,太后不悦是当真不悦,却未曾发作在周小将军身上,姑侄见面,仍旧和谐,直到周声把求太后下旨赐胡家专营粮米,免于漕运检验的事情说了。
太后蹙眉,显然是不乐意如此,道:“阿声,这京城里能卖米的皇商也有七八家,你别人不挑,为何选中这胡家?可是胡家人蛊惑了你?那胡家上下都是北地人,这北地人朝廷用了办差尚且要打个商量,先帝用胡家当皇商,乃是没有办法,你又不是无可选,怎能这般器重他?”说到最后,已经有黑云压城之感。
周声赶忙起身,伏地请罪道:“姑姑万勿动气,这是侄儿自己看中胡家办事顺手,卖米粮时候也不曾囤积居奇,是个本分的商人,宁可赔本也不盘剥百姓,侄儿才想着要用胡家的。不曾受胡家什么东西,姑姑息怒。”周声为求太后息怒,磕了好几个头,把头皮都磕红了,太后面色才稍霁,道:“起来了吧,把头磕破像了。刘进喜,扶小将军起来。”
周声没用刘进喜上前,自己起来了,也不敢坐着,侍立在一边了。
太后道:“你年轻不知深浅。姓胡的是商家,商人见利忘义,囤积居奇不算什么,可这商人有钱不赚,赔钱补贴百姓,这是安着什么心?那胡家当家是叫什么胡启明的,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做起赈济百姓的事来了。个小小北地商人,道京城这等作为,分明是有了野心了。“
太后越说越严肃,到最后俨然有些要把胡启明赐死的意思了。
刘进喜在一边伺候着,插言道:“这胡启明,奴婢知道这人。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他的事京城里都知名的。”
“怎么个知名法,你来说说。”
周小将军叫苦,心里骂道:这混账太监,答应好了做成这桩事情,到如今,成了落井下石了。可恨我目盲心瞎,求到他头上。
刘进喜把拂尘一挥,道:“娘娘得恕了奴婢粗俗,奴婢才敢说。”
太后道:“恕了,你好生说了。”
刘进喜道:“这个胡启明,是京城里有名的奴才种子,奴婢们是做人奴婢,都没他那般没脸。为了做成一笔买卖,百般谄媚,愿意陪胡商卖笑递酒,京城人对他有个绰号,叫胡小倌儿。说起来就没有不鄙夷的。”
“这等人品,哀家怎么听说原先那王首辅都得意他、”
“娘娘,王阁老靠着这胡启明榨油,能说他不好吗。胡启明这人是半点骨气没有,却是有好命,家里有好手足,好妻室。可他容不下手足,都给赶走了,更是主动把他那妻子送给何公公当対食去了。他妹子不忍,去把大嫂接了出来,何公公听说是别人妻子,赶紧把她送了回去。谁知这姓胡的便怕的不行,生怕何公公一生气,断了他的财路。竟到了何公公家门口长跪谢罪,何公公都想不到他这般无耻了,命他回去好生行善积德,再敢不仁不义,便不得好死。这胡启明才开始做起好事来了。娘娘当他自己有这等主张,那时怕何公公教训他。”
这一番告状的话,倒让太后消了不少火气,道:“竟是这么一个软骨头的东西。”
“可不是,奴婢刚听说时候,简直不敢信呢。”
李大姑姑这时候刚好从后面绕过来,太后见着了,道:“丫头,你来的正好,我问你,可听过胡启明这个人?”
李大姑姑不知就里,看刘进喜一直对他眨眼,于是挑些不软不硬的话说道:”听说过几回,是个长得像小娘子的貌美官人。”
太后道:“我当是个什么人物,原来是这等不正经的软骨头玩意儿。”
周小将军在一边,心里一会儿上去,一会儿下来,也不知道太后最终能是个什么意思。
“阿声,这姓胡的运粮比其他商家便宜妥当,可是真的?”太后播弄起茶杯盖来,态度活泛了不少。
周声道:“确实如此,其他商家都趁机勒索,目无朝廷,唯有这胡家,仍知道本分。”
“软骨头自然知道本分,这样的人用得。只是咱们用得,便不能留给别人用了。哀家这旨意可以下,哀家再有一份密旨,如今传给你。”
周声跪地,太后道:“京城安定之后,便灭了那胡家。”
“臣接旨。”周声其实也是这等意思,叫人知道一个商人帮了他大忙,如何能行。以周声的意思,待他空出手来,不止胡家,连带着陆家都要一网打尽了。
漕运免检的旨意与两千两白银没多久便送去了胡家,刘进喜宣的旨。刘进喜走后,胡启明摩挲那张懿旨,嘴角便翘起来了,对兴望儿道:“把庄子上那些弗朗机枪装上,今天夜里,便去北地运粮。”兴望儿道:“这怕是太急了些,咱们得了这旨意,慢慢运了不是更好。”
胡启明道:“咱们这是没有慢慢了,周小将军蹦跶不长,他死咱们便是垫背,还是尽快运了,把京城的事完了,咱们胡家便离了这群京城的疯子,到南边去回回南边的疯子。”
兴望儿点头,道:“这些中原的人,确实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