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有晋王这小儿子,早已着人牢牢看了,原不该不是像寻常妇人一样非要时刻护着,这时候急着传来,乃是因为太后发觉了宫里缺粮。虽说晋王身边的人,都是太后千挑万选,断然可靠的,可这人性奇怪,缺衣安稳,少食就要生祸。这缺粮的时候,宫里人更容易被康王迷了眼,万一对晋王动起手来,便是要了太后的命。
周小将军从宫里出来,一路就到了府兵扎营的旧校场,找巫将军去了。巫将军安顿在校场的一间旧屋子里,周小将军来时,刚刚收拾好不久,屋里还有些灰尘泥土味,巫将军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看见周小将军很惊讶。
“小将军,怎如此快便回来了?往日老大人觐见太后,可得再往后一个时辰。”巫将军过往曾陪伴周老大人入京,也是等待一旁,对这觐见时辰十分有数。
周小将军把往常能号令三军的集军令拿出来,随便扔在桌子上,道:“原也不该这么快回来,也是我运气不好,娘娘本来要赐宴,结果御膳房那群吃白食的,也不懂太后心意,连多备一手都不知,按老例只做了斋饭,让娘娘生了一场大气。我本想着,陪娘娘吃什么不是吃,斋菜也是赐宴,就这般了吧。谁成想半路太后宫里的小太监,贪嘴采野菜,误食了洋金花,发起疯来,惊到了太后娘娘,把好好个赐宴搅砸了。因为先头都是说正经事,我本想着借赐宴时候,求娘娘给咱们求个更好住处。这一搅合,也算完了。你说那小奴才,好好的挖什么野菜,搭了自己的命不说,还误了爷的事。”
“采野菜……”巫将军低头思索一阵,道:“小将军,你入宫时候,可注意了宫里的内官们,他们是怎生模样?”
周小将军回想进宫一路所见的宫人,不论宦官宫女,多半如弱柳扶风,似是故作娇弱之态,看着就觉得难受,于是道:“内官能有什么好模样,许是跟南边小倌儿学的,一个个有气无力,娇儿无力的。何公公也见着了,就他还算硬实。”
巫将军抚掌,道:“小将军,事情怕是难办了。”抚掌声音太大,把周声吓了一窜,道:“已是难办到头了,还能难办到哪里?”
巫将军道:“宫里怕是要断粮了。”
“怎么可能,太祖有令,宫里备足三年口粮,如今才过了多久,民间尚有饮食,怎么宫里就要断粮了?”大楚太祖武皇帝,国初便立了如此规矩,虽然国初的规矩大部分废弃了,可如此一条事关皇上与太后安危的,周声深信宫中必然严守。
巫将军摇头,道:“小将军,太后身边的公公们,当得上差,内书房里选出来,百里挑一拔出来的,能为了嘴馋就混吃东西?我从前问过何公公,当上差的,就算再不受待见,吃穿比寻常官宦家好不少。野菜是什么东西,好生做了都不是好滋味,自己贪嘴私下胡乱做的,必是难吃难咽,公公们好吃好喝养娇了喉咙,不是饿得急了,哪能自己找罪受,吃那粗食。那些内官各个有气无力,怕不是饿的。”
正说到饿,便有人通传宋温千户来了。“宋温,可是何公公跟前的那个锦衣卫?如今竟也升了千户了,怎么他会来此?”
巫将军道:“正是他,小将军这记性,真是比我强,我还是见了他之后,才想起来的。刚刚他跟我说,太后有懿旨,要东厂拨出足够干粮给咱们,他这番来,该是送粮来的“
周声与巫将军整整衣裳,出门去迎宋温。只见宋温领着四个锦衣卫,抬着两个不大的筐正站在校场门口。
宋温拱手,一脸憨厚道:“卑职把口粮送来了,还请两位将军接收。”
周小将军扫了眼那两个半大的小筐,道:“这些做今天的口粮,怕是得再来一筐才够。千户辛苦一趟,再带一筐过来。”
宋温笑道:“小将军说笑了,这便是东厂如今能拿出来所有干粮了,就是兄弟们今日的午饭,我也夺了过来,一点没落凑起来。已然全数送了将军这来。别说再运一筐,便是半筐也没了。如今京里粮草难得,太后关怀将军之意,还望小将军不要辜负了。”
周小将军本要说不信,被巫将军冲出来打乱了。巫将军上前一步,抢在周小将军前面,谢太后恩典。又赶紧找来两个兵士,收了那些干粮。递出干粮筐的时候,四个锦衣卫看着都不大高兴,好似压着挺大火气,看周小将军眼神,像看个夺人财物的盗贼一样。
周小将军那被人这么看过,怎奈巫将军一直紧紧拽着他的手,让他把不满的话都没说出口,只挤出来一句克制极了的话:“老大人还记得与何督主这些年交情,何督主可记得?”
本是要讽刺何崇让克扣口粮的话,结果宋温毫不愧疚,道:“就是督主记得,才得着了第二筐,小将军,小的原没资格说这话,可不说对不住督主,京城不比南京,粮米往常就有限,东厂能发些干粮,东厂多少弟兄们看着,盼着能沾点渣子,回家后少吃点。督主说了,周家军乃是朝廷顶梁柱,总得先叫兵士吃饱。一点不藏私,都叫给了小将军。小将军这要是怨怪督主,小的都替督主委屈,饿着自个儿送口粮,倒惹来小将军不满了,倒不如留着弟兄们分了,保准没不满。”
宋温说话不客气,周小将军黑着脸不言语。巫将军圆场道:“千户误会了,小将军不过问候一声故人,哪能怪罪何督主。千户和弟兄们辛苦了。”就要塞银子给宋温。
宋温却不要,道:“将军这就是骂小的了,小的把千两百两都送来了,还差将军这十七两?”便扭头,领着四个锦衣卫走了。
周小将军也气得回屋里去了。
剩下巫将军把手里的银子翻过来,细细算了算,果真是十七两,道:“这平日里是收了多少银子,只一摸便能估得这般准。”校场里逐渐有兵士出来咽口水,巫将军道:“就这么些东西,一人半个,多出来的,谁也不许私藏了,交到百夫长手里。百夫长,剩下干粮,好生收了,送给我与小将军!”
兵士们正容,齐声喊:“是!”
巫将军留了百夫长监看,也回屋去了。周小将军正发怒,拿着剑乱舞,要跟何崇让拼命:“死阉人,竟然这样侮辱我,拿了他几个馒头,连他手下侍卫都能在我面前当人一样说三道四。待我空出手,第一个便要杀了这奴才!”
巫将军道:“小将军这是做什么,何公公是太后的臂膀,现管着东厂,小将军日后还需何公公辅助,怎么能杀他。”
“刚刚你没看见?那宋温是个什么东西,奴才的侍卫,也来跟我平起平坐说话,这等东西,我不收拾了,我也枉做一回人了。”
周小将军自幼娇惯,在南京更是天之骄子一般,平时除了周老大人和老大人的亲信们,别人谁对他说话,都要刻意屈就些。宋温就敢这么直面地说了他不是,叫他怎能不生气。
巫将军哪能不知道周声脾气,道:“小将军,你是要成大事的人,怎能意气用事?何公公不过是个内官,锦衣卫不过内卫,内官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自是必然,若是他们也知道大义了,还要忠臣良家做什么。小将军,你看古往今来,哪有成大事的,胸襟不宽的?听老巫一句劝,可不好跟何督主为难。”
周声最爱自比成大事者,巫将军这么一劝,也算劝得平复了。
这时候,百夫长扣门,说要送剩余的干粮进来。巫将军打开门,百夫长把拿个小筐进来,里头零落地摆着不到十个馒头。周声一看,掏出一把银子,道:“这些银子,至少够三天的。你去街上,给我卖粮回来,我就不信,离了东厂那点口粮,咱们还能饿着!”百夫长一看,何止够三天的,五天的粮都够了,吃了半个馒头根本不饱,领了几个兵士,欢欢喜喜上街买粮去了。
周小将军道:“巫将军,这可算大度?”
巫将军道:“这般大度下去,恐怕二十天便要打道回府。小将军还要另想办法才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二十天,什么主意也该想出了。”
然而,恐怕周小将军没有二十天的余地了,百夫长到天快黑了,才灰头土脸的回来,提着八成满的一袋米。巫将军还要叫其他兵士帮忙,百夫长道:“不用兄弟们帮忙了,统共就买来这么一袋。”
周小将军整个下午豪情满满,却只看到这点粮食,怒道:“你这胆大包天的东西,竟敢私吞军粮,来人,给我绑了,就地正法!”
百夫长道:“小将军,京城粮价,比南京高了何止七八倍,这些粮食,还是小的们找了最便宜一家,连吓带威吓,勉强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