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温一走，周翰林便不再装糊涂了，对着浓墨一样的黑夜愣了许久。周翰林因为之前离京，把在京城原本雇佣的仆役都打发走了，家里没了人，他愣在门口，直到外头呼啸过了一辆吵闹的破马车，他才把神回过来。扫了一圈他这典来的房子，自语道：“想不到这房子跟我的缘分，今日到头了。”
周翰林刚从北地回来，包袱还未及打开，这般正好提着，出到隔壁要买邻居马车。邻居是个有功名没官职的老爷，原本不肯卖那马车：“这马车，我可离不得，明日还要乘它陪内子回城郊娘家。”
周翰林因此道：“君可派遣车夫随我去，待我用完，这马车还是您家的，必误不了您明日用。”那邻居与周翰林虽没什么交情，也算个好街坊，不肯收周翰林的全价银子，只肯收租车价的一两银子，把家里车夫也借给周翰林使。
最后就按租车算了价钱，邻居的老车夫载着周翰林往校场去了。
周翰林原本担心那老车夫不识路，上车时候，还要把去校场的路线画给他。结果那老车夫轻松笑道：“大人，您这阵子不在京城，才不知道，如今谁会不晓得去校场的路，全城都要往校场买粮。去校场的路，闭着眼睛也认得。”周翰林道：“这般便好，你且驾起车来吧。”那车夫车驾得甚稳，一路没有什么颠簸。周翰林琢磨着那车夫说全城往校场买粮的话，心道：这周声如此行事，看来这小命是长远不了。临着到了校场时候，周翰林吩咐车夫原地等着，便拎着包袱往校场里去了。车夫不敢把车停在外面，把车赶到校场里头去了。校场里的兵士，以为他们是来买粮的，出来赶他们走，道：“出去，出去！晚间不卖粮了！”
那兵士是南边人，说起官话来也是南边的口音，这驱赶的话，听着也没什么杀伤力。
车夫道：“我们不是来买粮的，我们翰林大人与周将军有要事商议，我这马车才停在这。”兵士看见了一个周翰林在一边，确是个当官的模样。也不好直接驱赶，道：“这位官人不知是谁，我家小将军未曾吩咐今日要见外官，还请这官人报上名来。”
“对你小将军说，翰林周怀生求见，有族里大事对他说。”
因这周翰林也姓周，南京周家人口众多，那兵士虽然不认得这翰林，却也当即就有些信了，道：“官人稍待，在下这就通传。”
周小将军与巫将军在屋内枯坐，为日后谋划着，便听见外头兵士来报：“小将军，本家官人周怀生求见，说有族里大事对您说。”
怀生这名字，南边挺常见，周家至少有四五个叫怀生的，周声也不知道哪个怀生来了。因周老大人年岁大了，周声恐怕这怀生带来了周老大人的坏消息，心里七上八下的。巫将军知道他所想，道：“不论好坏，先把人请进来吧。”
周声忍着心慌，对兵士道：“把人请进来。”
没多一会儿，周翰林便进来了。周翰林手里还拎着包袱，一进屋，便把那包袱随便放在一边了。周声一看这周怀生不曾戴孝，也不是哭丧着脸，心里放下了一半，但仍有些急切，道：“不知足下如何称呼？族里竟出了什么大事？”
周翰林道：“周家将出大事，在下特地来为周家正房独子奔丧而来。”
周家正房的独子，便是周小将军，如今活生生站在屋里，这来人说为了这大活人来奔丧。周声觉得真有些晦气，若是之前，他必然给这周怀生一顿好打，可他到底精进了些，未曾发火，只是道：“本将军好端端地活着，足下怕是弄错了吧。”
巫将军觉得这来人有些不同，怕周小将军发火，在一边竖着耳朵，虽是准备拦着周小将军。
“皇上已然下了令，明日便要小将军性命。在下今夜来奔丧，正当其时。”
周翰林这一句，跟炸雷一般，把周小将军和巫将军都震得惊住了，尤其巫将军，道：“怎么可能，小将军一心为国，陛下再不顾及忠臣，也该顾及着太后娘娘。”
巫将军虽然有些智谋，这些智谋用在皇家本就有些不够，要用在如今的皇帝身上，便更不够了。
“皇上便是顾及着娘娘，才要私下里要小将军性命，不然如今赐死小将军的圣旨早该下了。”周翰林说的轻巧，好似讲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周声不敢置信，道：“我来京这些时候，功劳苦劳都有，皇上容不得我，赶我离京便是，为何要我性命？我不信。”
正在这时候，桌上的油灯爆了灯花，极大的噼啪声把屋里几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周翰林看那油灯，道：“小将军不信，其实在下也不敢信，可刚刚东厂的何督主派了人来，叫在下传话，皇上明日便要小将军性命，小将军今日快走，方可保住性命。信与不信，小将军自己定夺。”
何崇让是太后心腹，曾助周小将军掌兵，何崇让若是传出这些话来，也是有些可信。周声道：“你是何人，何督主竟会叫你传信给我。”
“我是何人，小将军丝毫不记得？如今周家显贵，果然贵人多忘事。”周翰林从自己衣裳内襟上解下一块玉佩来，拿在手上，展示给周声看。
周声一看，那雕着虎嗅蔷薇的翠玉，分明是他周家正房子孙才有的玉佩，脱口道：“你怎有这玉佩，难不成你是我爹留下外头的野种！”
周翰林嗤笑道：“野种能得这等玉佩？你把周老大人想的太有人情了。再仔细看看这是什么玉佩。”周家这玉佩，角上往往刻着持有者的名字，周声定睛去看，只见那玉佩一角刻着“铳”字，周声的姐姐，当今的周娘娘起先的名字便叫做周铳，跟当今皇上定亲之后，才给改成了周悟，周小将军发觉那玉佩是他姐姐的，指着周翰林道：“你是韩澈！”
周老大人年轻的时候，曾救了平光韩氏大公子一家三口性命，韩家世代公卿，周家当年还未曾显贵，为了报恩，韩家便许了周老大人结亲，把周老大人长女周铳，嫁给韩大公子的长子韩澈。当年周韩两家，极为亲厚，韩澈几个月住在周家，是寻常的事情。待到后来，先帝登基，周家的姑奶奶成了皇后，周家的声势才逐渐盖过韩家去，即使如此，周韩结亲，仍不失为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可惜韩家最后遭了祸，虽然朝廷未曾赶尽杀绝，韩家却也从此销声匿迹了。周声极小的时候见过韩澈一回，隐约有些印象，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被周小将军提着名叫了出来，周翰林有些感叹，道：“难得还有人记得，连我都快忘了这名字了。旁的事情不说，周老大人终究救我一命，我今日与你报了信，这情便是还上了。从今往后，我一家再不欠周老大人。信与不信，当走当留，你自己定夺吧。”因为涉及了过往，周翰林便没心情与周小将军再多说了，留下这句话，便要走。
周声拦着他，道：“你冒用我周姓，我不与你计较，那玉佩需得留下。”
“这玉佩，是周老大人亲手送我的，如何能给你。小将军命在旦夕，与其纠缠这些没用的事情，还不如好生琢磨个出路是正经。”
周声仍旧坚持，道：“那玉佩是信物，刻着家姐闺名，如今你与家姐的亲事已然退了，如何还能叫你拿着这玉佩。”
“既是我与令姐已然退亲，这定亲的信物定是早已退还了。怎会留这玉佩在我手里？小将军，你与我说说，这是什么道理？”周翰林问得气人，把周声一下子噎住了。
韩澈与周铳的亲事从来没退过，韩家的聘礼与信物，至今仍在周老大人手里。韩家因受何氏一案牵连，从此落败，为怕有人逼害，周翰林才改名换姓，跟了他岳家姓周。却不想，这周老大人做事也利索，韩家一败落，便当做从未跟韩家订过亲，直接把女儿聘给太子了。
周翰林之母卓夫人，听说此事之后，为求退还韩家之信物，几次上门求见周老大人，可惜均未得见。多亏卓夫人心胸宽，虽然为此伤感叹息，对周老大人仍旧是记好不记坏，周翰林自己却有些赌气，才不肯轻易把这玉佩还回去。
周小将军自知理亏，却也不想让那玉佩留在周翰林手上，干脆硬抢到手。周翰林自然争抢不过，失了玉佩，反而笑起来了，笑着拎起自己的包袱出了门，登车而去了。
巫将军赶紧命兵士后头跟着，要看周翰林去向。巫将军下了令回来，看见周小将军还在灯下看那玉佩，觉得当此时候，周小将军还纠结在这玉佩上，不禁摇头。
周小将军看了那玉佩一阵，自嘲似的笑起来，道：“枉我做了这一回小人，这玉佩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