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将军在太后跟前惭愧地哭了,这哭不知是真是假。太后权当是真的,道:“你能想到这些,哀家这脸也算没白丢。你是哀家的侄儿,哀家能护着你,可你也是皇上的臣子,皇上怎么待臣子,多少双眼睛盯着,想偏袒你,也得顾着朝野议论。”一缕光线照着太后的宝座上,这位后宫最尊重的女人在珠帘后面,银凤钗泛着死白的光,把太后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衬地阴晴莫辨。
太后从前也斥责过周声,可这一会,是周声第一次感觉到作为臣子,对太后的忌讳与恐惧,道:“侄儿当真知道错了,日后必定谨言慎行,戒骄戒躁,不再给娘娘作难。”
“你这保证,哀家也不是头一回听了,人的性子改不了,哀家只盼着你日后警醒着点,对皇上的事,当你性命大事一样的办了。哀家与皇上要你保扶着,可也不能落下话柄给这满朝的文武大臣。”这些话,太后早就想说了,从前不过强忍了。今日都说了出来。
周声觉得这“性命大事”说的刺耳,在这位小将军眼里,太后与皇上的性命都是他维护的,太后与皇上的性命大事是他才对,如何反过来了。可太后好歹说了要他保扶,正好顺着,要求回掌兵之权来,道:“侄儿无一日不把二圣当做性命,如今京城千头万绪,那群文臣武将,哪像侄儿这般尽心。把这京城大营交出去给了随便的别人,侄儿实在不敢安心。要罚侄儿,要打要申斥侄儿都甘愿,求娘娘不要把侄儿撤职。”说完,重重地连着磕了几个头,把额头都快磕破了。
太后长叹,道:“你这孩子,淘气起来气人,道理却是比谁都明白。哀家何尝愿意,只是皇上着实生气,你这差使说什么也保不住了。不过你也不用灰心,哀家替你争取来了,把你那差使暂时交何崇让代管着,皇上也答应了。何崇让是个懂事的奴才,过阵子皇上气消了,再叫他把京城大营交还给你,这阵子,你暂且回去闭门思过,好生安分了。”
这种安排,周声其实不服气,只是似乎也当真是太后对他纵容的底线了,不服气也得服气,于是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道:“娘娘对侄儿,天高地厚,侄儿回去之后,闭门反省,再得差使时候,必然给娘娘争气。”
太后道:“起来吧,哀家累了,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思过罢,哀家也不多留你。”周声从来到京城,宫里的赐膳就没得到过,一开始因为宫里米粮不足,如今宫里吃着他弄来的米,却依旧没他可吃的御膳。
周小将军出殿的时候,发觉外头天快黑了,不觉道:“天竟然如此晚了,我竟无所觉。”太后宫里的太监流水端着饭食入内,想是太后传了晚膳了。刘进喜奉命送周小将军出宫,见到周声看着那些饭食愣着,也觉得太后有些忒给小将军下脸了,又不是日后不想见了,怎好这般明显的冷落。于是有些讪讪,可这也没法说什么。
这晚膳实际不是太后传的,而是皇上突发奇想,听说太后还没传晚膳,怕太后饿着,替太后传了来。正好叫周声遇见了,心里不是滋味。
这要是别人就算了,可周声不是别人,刘进喜唯恐他受不住,扯谎道:“小将军,娘娘怕小将军饥饿,已然赐了吃食,但因皇上正在气头上,这吃食不好拿出来,叫奴婢在宫门口藏着呢。”
实际是刘进喜私宅里的家人在宫门口给他送晚餐来了,这些大太监们嘴刁,嫌宫里的御膳不好吃,都是从家里自带了吃食来用。到了宫门口,周小将军果然见到了那个食盒,里头几样精致晚餐,野菜玉米面做的脆饼,野山楂做的甜汤,鱼鳞做的冻。
刘进喜很神情地看了那盒吃食一眼,道:“娘娘对小将军的爱护。”
周声小时候也常吃到御膳,一看这吃食如此精细,便知道不是宫里的手笔,加上又是野菜又野果的,分明是刘进喜自家的食物,道:“多谢公公一番心意了,我心领了。还是送给公公用吧。”
刘进喜见蒙不过周声,有些尴尬地抱着食盒,目送着周小将军走出宫门去了。
巫将军在校场等着周小将军,盼他能带来太后收回成命的消息。等了一个下午,到天快黑的时候,周小将军回来,神情平淡。巫将军急切道:“小将军,娘娘可收回成命了?”
周声叫百夫长上晚餐,百夫长端了糠麸小窝头和野菜汤上来。周小将军往日必然要嫌弃一番,才肯下嘴,今日一点也没犹豫,便狼吞虎咽吃起来。
“我真是饿得狠了,这些东西吃着都比往日好吃。”
待周声把窝头都吃尽了,开始喝汤时候,百夫长终于耐不住了,问道:“小将军,弟兄们都等着你回来,你好歹给个话,太后老娘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您这差使还保得保不得了?”
周声喝了口汤,道:“我这差使,就交代在这了,咱们过阵子,估计就能回南京了。”
周小将军说的实在平静,如同说笑一般,巫将军却觉得事情比往日更严峻了,道:“小将军,宫里可是有什么变故?”
“宫里能有什么变故,咱们的万岁爷回来了。人家这正主,叫我这不长眼的关到白马寺去了。看在太后份上,这才免职小惩大诫。你当咱们有多大脸面,撤职还要什么大变故。太后说了,要我暂且闭门思过几天,再把差使派给我。你可信这话?”
巫将军道:“太后器重小将军,这么说必然是真心的,小将军不可灰心,或许不久便有转机。”
周声道:“但愿如此,只是我看未必能有个什么好转机来。”
皇上回来的消息,何崇让也得知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消息,是宋温传来的。“督主,陛下似是对周小将军极大不满,今日在用膳时候,说了这姓周的不能留。若皇上当真要除了周小将军,怕又是督主的差使。这差使可不好办,督主不办是抗旨,办了,便是抗太后娘娘。”
何崇让笑道:“你这消息过时候了,李成从御前回来,便与徒弟说了,皇上明日便要下令,要咱家派人暗杀了周小将军,然后再等着太后杀了咱家。”宋温长得憨厚,着急起来看着更憨厚了,道:“督主,这该如何是好?”
何崇让道:“还能如何?咱们当奴婢的,主子有令,自然是听令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周翰林你可认得?”
周翰林是个有些特色的翰林,想不认得也难,宋温道:“小的认得。”
“他刚从北地回来,你去对他说,周声明日便要归西,若要留他小命,让他连夜离京。”
宋温从前可没把这周翰林与周声联系到一块去,何崇让这么一提,有些惊异,再一想都是姓周的,这周翰林兴许也是南京周家出身。暗暗叹息自己果然消息不灵通,这等事情却不半点不知道。这么叹息了之后,宋温往周翰林家去了。
周翰林刚从秦首辅家回来。秦首辅派了周翰林往北地求北镇王当南下勤王的助力,周翰林在北地得了北镇王的包票,大概是“但凡皇上召唤,臣等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除了包票,周翰林也得了其他东西,那便是另一条路。
北地是蛮夷之地,周翰林原本是不屑一去的。可当真去了之后,心思起了不小变化,也不知是不是人饿志短,京城米粮不足,周翰林虽不缺吃食,却也没法随心所欲。到了北地,见北地平民都可三餐有米,深感北镇王治国有方。北地的大世子萧承锡,又对他十分青眼,这周翰林原本不甚在意。但回到京城一看,觉得这天子脚下竟然十分潦倒,心里便更加动摇了。
周翰林满怀二心地回家,看见个锦衣卫在自己家中,以为是朝廷要追究他与萧承锡私下结交,心里一惊,却强忍了害怕,不动声色。
“竟有锦衣卫宋千户驾临下官家中,不知千户所为何事。”周翰林脑子里想了一万条应对方法,最终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了。
宋温实际是隐藏行迹,穿着便服来的,本想着或许还要费事解释一番,没想到周翰林一眼便认得他了,心道:这却好办了。
“翰林大人认得在下,在下就不用多费口舌了。我们督主与翰林带一句话,周声明日便要奉召归西,翰林若要留他性命,叫他连夜离开。”
周翰林不曾想,这锦衣卫来到,竟是与周声有关的,道:“他的死活,你督主与我说些什么?”
宋温道:“督主的话便是如此,在下已然带到。大人若要想保那周小将军性命,便去告诉了他,若不想,不去便是。其余事体,在下尽皆不知。翰林来日可自问我们督主。”说完,便潜入黑夜,自行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