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过去的时候,萧承钺病死了。先前侍疾的人都鸩杀殉葬了,可能是担忧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二世子的长随也大半服毒殉主而去了。萧承钺与这些人的葬礼十分隆重,虽然他们的尸首,跟街头那些病死的人一样,是使了火油化了的。
吊丧的招魂幡竖了整条街,北地人皆一身素缟,抬着几十口纸棺材,绕城一周,穿行在大街小巷因大量烧尸而产生的烟雾与臭气之间,最终又回到原地,把纸棺材也烧化了。便算这丧礼完了事,抬棺时候无人哭,丧礼完事,反而有许多人莫名大哭。
这样的大哭在京城里罕见了,一般人都是从入梦中醒来之后,发觉亲人已逝,继而欣慰大笑,毕竟在仙境中离去,是有福分。
京城里的人越死越多,招魂幡多过城中松树,路边尸骨多过流民,乌鸦铺天盖地四处招摇。流民纷纷外逃。南边的叛军中,除了叛军国师所领的圣军,其他都不敢靠近京城了。国师往景观城去了,尚未归来,因此京城暂无兵乱。
其实有无兵乱,对京城百姓没什么差别。京城的船已被严令,时疫完结之前,不得再往北地去,包括胡家的商船。京城逐渐无米可食了,不过也无妨,权贵已然攒够米粮,把自己家营造的好像一个坞堡,出门有大量护卫,无人敢犯。何崇让从北地走私商人那里买粮,然而买到的仅仅够京城大营的兵士们食用了。
对于贫家,街头还有大量的乌鸦和野狗,他们活生生,又肥硕,是极好的食物。京城里的老鼠大量死去,鼠尸倒在各种人与猫难以达到的犄角旮旯,逐渐腐臭,臭气在京城隐隐弥散着,被掩盖在人类的尸臭之下了。京城缺粮,大部分动物都躲不过去,公鸡却能幸免,也是机缘巧合,陆家小少爷得了时疫,那么小个孩子,却挺过来了,京城里的人像得了些希望,到处打听陆家怎么救的陆小少爷。打听结果却是令人震惊的,陆太太觉得时疫治不好,怕被传染了,把陆小少爷关进养鸡的院子隔离起来。为了防病,陆太太自己找了不少大夫,整日喝药。小少爷是与群鸡为伴,自个儿痊愈的。这消息传出来,没人有心情谴责陆太太对自己儿子不仁,只是把公鸡母鸡都变成了宝贝,更有好事之徒,画了一对斩时疫的神祇,是鸡首人身模样的两夫妻,人称除疫神。除疫神的贴画满街可见,甚至不少人在燃入梦的时候都见到除疫神降临的景象。
此后,这京城里,报复人的手段,便送杀人,变成杀鸡。谁家的鸡被杀了,那家人必然是呼天抢地。毕竟是宁饿死也不杀鸡的时候,没有生路时候,就指望着家里的那群鸡辟邪消灾了。
时疫本是从南边传过来的,却与南边的不一样,时疫到京城之前,叛军往井水里投病尸,以此做长矛,灭掉反对他们的城池,可谓无往而不利。然而待时疫传到京城,便惊变了,只消得从病尸周围转一圈,体质差的便会得病,这些昔日操纵时疫的人,也不能驾驭了,如今惊恐的躲在一边,也不知是何种心情。
据说萧承钺病重时候,本想回北地去,却被一向疼爱他的北镇王冷漠又干脆地拒绝了。北镇王妃为此哭闹哀求,希望可以接萧承钺回北地王城救治,却皆无所用。有传言,北镇王当时对王妃说:“孤可以有一个克死异乡的儿子,却不能有把时疫带回北地的儿子。他已经没有什么生路可言了,要是又成了毒害北地的罪人,孤不想他落得这么个结局。”
王妃与北镇王抱头痛哭了一场,也不知互诉了什么衷肠,到第二天,北镇王便传令,册立大世子为国储,王妃的亲侄女许配给大世子为元妃,喜上加喜,为二世子冲喜。两位世子为了夺嫡,明争暗斗这许多年,世人以为这场争夺最后会止于刀兵,谁知道最终竟然止于时疫。
北镇王如此安排婚事,一来是为了王妃,二来是为了世子。王妃家是北地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历代都要与北镇王联姻,要么是正妃,要么是侧妃,总之不会空着。
二世子去世消息传来的时候,正逢大世子册妃的喜宴。王妃几乎昏厥,为怕耽误侄女嫁给大世子,竟然撑到整场大婚结束。这一点,萧承锡一向佩服他这后母,能忍人所不能忍,也从不在没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纵使那是她亲儿子。
大世子成婚之后半月,朝廷来的册封圣旨居然来了。打着册封世子的旗号,其实是来催促北镇王派兵南下勤王。这勤王的差使,原是北镇王自己请的,后来又不提不念了。反贼已然到了京城不远处。皇上虽然不及,太后却急了。
北地人如今视外来人为危险,这使臣一来,众人纷纷躲避奔逃。使臣犹自不知,还以为他这钦使的威仪吓到了属地的百姓。
北地人笃信萨满,一个皇家御用的萨满把使臣拦住,上上下下跳了整场驱病驱魔的舞,才放他进王城去。北地人不算讲究,王城修的也松散随便,不过人丁兴旺,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使臣离京时候,京城虽然千里有无数鸡鸣,却也未能阻止更多的白骨卧于荒野,骤然之间这热闹人世,使臣不禁有些感慨:“北地粗鄙蛮荒之民,竟享此安乐,而令我京城首善之地陷于疫病,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使臣感慨万千,声音没搂住,到最后大到街上行人都能听见了。有离车近的,听到“我京城”几个字,吓得好似看见时疫扑面而来一样,大叫一声:“不好了,这马车里有京城来的人,父老们快跑!”刚刚热闹的大街上,转瞬便没人了。使臣刚想感叹北地人愚昧,只见远远又来了一队人马,驾着个水罐车,与灭火时候用的储水车十分相似,朝着使臣的马车奔驰而来。
“果然北地还是有些明白人……”话还没说完,只见那一队人马停在马车前面了,一大罐黑狗血半点没糟践,全泼在使臣的马车上了。
外头有个十分浑厚的声音:“乡亲父老,这马车已然驱过邪了,大家莫怕,尽可回来了。”街头慢慢有人悄悄探头,见那马车布满了黑血,放下心来,没一会儿,早先躲起来的那些路人又都出来了。整条街就跟使臣刚进来时候一样,若不是看见马车还淌着黑血,使臣几乎要怀疑自己刚刚看到了幻象。
钦使马车却叫狗血泼了,这事情可大可小,不发火便是对不起天家威仪,发火又恐怕北地人做出更有损天家威仪的事情来。使臣心里遛过这两个心思,一来一回过去了好一会儿了,只听马车外那洪亮声音又道:“我北地,拿黑狗血驱邪迎客,卑职得世子差遣,特来迎候钦使大驾。”
听说过撒水净道迎客的,哪里有泼狗血迎客的道理,分明是胡说。使臣这样愤愤地想了之后,决定谅解这北地君臣,对车外道:“既是如此,有劳世子挂心。还请尊驾带路。”
这滴着狗血的马车一路驶到王宫,北镇王的宫殿很是恢弘,大殿里头金顶金柱,这使臣见了,感叹道:“果然是胡大官人出身之地的王宫,难怪他建了那般一座宅子。”
世子爷坐在不远处椅子上,穿着白色蟒袍,戴着月白色束发冠,并无多少喜色。见到钦使进来,便站起身,“钦使一路远来,我父子不胜雀跃,感激皇恩浩荡,远泽四方。”
“世子爷,王爷何在?臣带着册封圣旨,请王爷与世子一同听封。”
“家中不幸,幼弟新丧,父王肝肠寸断,无法起身。特命本宫代父接旨。”
钦使不知二世子殁了,此来还有商议北镇王郡主嫁入宫中一事,这一听到,心里苦恼:这混账二世子,早不殁晚不殁,偏偏赶在皇上要迎娶郡主的时候,果然是个反骨种子。
“尊使若是有为难,可安心住下几日,父王听说了皇上加恩,兴许这几日能好过来。”世子好像心里十分忧愁北镇王的病,说到好过来,声音都有些哽咽。“家中突变,尊使原谅本宫失态。”说完,拿手帕擦擦眼角。
“幼弟乃父王最为钟爱,如今亡故,白发人送黑发人,犹如钝刀剜心。尊使代表圣驾,我父本想尽力爬起,却是不能,还望尊使海涵。”
世子虽未落泪,但把眼圈红了又红,好似也被剜去心肝了一样。
使臣心道:久闻北地两位王子不和,几乎兵戎相见,欲致对方于死地,今日见世子如此悲伤,难道传闻不实?又或者二世子乃大世子所杀,杀弟之后,心中愧疚,才做出这等面目来?再或者,世子已然杀弟弑父,如今见我这钦使,怕的哭了?想来三者必有其一。
“世子爷,臣临走前得了皇上严令,务必亲见了王爷,方才宣旨。若是王爷不便,可折中了,到王爷病榻之前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