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残阳西斜,胡家药铺等着抓药的客人还剩下四五个,中间走了的不计其数。剩下的多是大户人家来的管事,等了小一个时辰,也没见药材拿出来,家里老爷还有吩咐,只许在胡家买,他们又都投了钱进去,胡家怠慢,却又没法转头走人,等得团团转。
“这胡家是要店大欺客?里头分明有人,却不招待咱们,是不把我们老爷放在眼里吗!”一个穿白衣的管事已然怒了,想想也是,他等的时候最久,换了谁能不怒。
一同等着的青衣管事跟他认得,劝道:“哥,再等会儿吧,刚刚里头人不是说了,过会儿就抓来。”刚刚是有人说话,不过是个半醉的声音,要说
药铺掌柜回神的时候,正赶上这段话,这掌柜的,有名的笑面人,客人东家,没有说他不殷勤的,当了一辈子殷勤店家,今天往那抽屉里一看,积了四五份药单,再一看天,已经擦黑了,心里就一凉。
外头客人还发着怒,这时候也不容他多想了,伙计有陆续醒来的,暂且也指望不上。掌柜赶紧应声,“客官们久等,药这就包好!”
这边也等不及伙计了,赶紧挑出一张方子自个儿抓了,火速备了出来,幸好那白衣管事的药都是现成的材料,火速便料理完毕。外头几个很快就听见“张府的药得嘞!”的声音。
白衣管事看那抽屉口,出来的不只是药,还有之前投进去的银子,拿起来颠了颠,还真一点没少。“掌柜的,你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们张府买不起药?”
虽然看不见,那掌柜的在抽屉后头仍旧是打躬作揖,道:“客官您可冤枉我喽,药钱客官们已然付了,这点银子是为着小店今天叫客官们久等了,给客官们出个茶钱,算是赔礼。”三两银子的茶钱,也不算少了,那白衣管事看了那银子,火熄了一些,道:“算你老头子还知道事儿,今日不跟你计较了。”
张府跟胡家虽然计较不起,但仍然没耽误那管事如此说。掌柜的在里头,陪着笑脸,白衣管事这才走了。
掌柜觉得自己确实做得差了,被人抢白一通,反而心里踏实了。这可能是从做学徒时候就落下的毛病。外头还有三个客人,掌柜的拿起第二个药方子自己抓,走过的时候照着伙计脑袋,一人一个爆栗子,都打醒了。低声骂道:“懒东西,快起来抓药,客人等呢!”
小伙计本是半梦半醒,看着掌柜的近在咫尺的大脸,一下子吓醒了。最大的师兄赶紧起来,把第三份方子也拿起来,赶紧抓了。
今日最后这四个客,抓药都未曾收钱。
这几个没收钱,算是消火了,中间等不及的那群可不曾,晚饭时候,药店怠慢客人的风声就传到胡启明耳朵里了。这风声穿得委婉,是兰妈妈在曹府当差的老姐姐的三叔的小姨子来串门时候说的,兰妈妈又拿来骂福禄,福禄觉得委屈,跟兴望儿说了,这才传到胡启明耳朵里。
“药铺的人是老吕一手教训出来的,就是来了个鬼难缠都能服侍好了,气走了客人?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胡启明运来的粮船,刚到岸上,他心情正是好的时候,问起话来也不十分严厉。
兴望儿扭着眉头:“整个京城传遍了,估计只有宫里的人不知道。”
“奇哉怪也,这不是陆家人放得话?”
“还真不是陆家,陆家小少爷病了,全家忙成一锅粥,最近几天,什么正经事都没做,全忙活到这小少爷身上了。”陆家的小少爷,是个假的遗腹子,生母陆太太便是新建伯的长女,陆家常年接待着北镇王二世子,二世子得了时疫,这丁点大的小少爷,也像是被染上了,从前天便开始出红疹子。
胡启明把眉头皱了:“难不成真有其事?老吕明白了一辈子,怎么现在倒糊涂起来了。把他找来,我得好生问问他。”胡启明指望着靠胡家药店卖极乐香,把京城这些不中用的权贵一个两个都拿住,如何能让药铺在此时出差错。
兴旺儿应承:“是。”
两位白氏吸了几天极乐香,肚里孩子也不知如何了,胡启明难过了几天,终于也没跟别人把这悲伤说出来,只是借故把她两个的极乐香收掉了。白氏因哭闹索取极乐香不休,而被禁足起来。那之后,胡启明,就开始有些钻牛角尖了。本是他一家被害,因这极乐香原是为了供奉贵人才制出来的,胡启明便觉得贵人们罪孽深重。出了门看见京里的达官贵人,一家团圆正好,他那小心眼就没法宁静了。这才把极乐香的制法学了来,精炼一番进献给皇上。鹤娘若在此处,定然要说“一时魔障迷了眼”,虽然这为魔障助阵的,也有她一份。
兴望儿还没走到大门外,就遇见吕掌柜托着一只精美木雕香盒子来了。
“老吕,城里传的沸沸扬扬,你们师徒今天是怎么了。”兴望儿与吕掌柜,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吕掌柜知道兴望儿分量,好生想了下,道:“店里遇见了怪事,我还得跟老爷当面说了。”
平时这吕掌柜就有些神经兮兮,查个账都得找人把门,这时候是当真怪事,神色更加谨慎了,说完话,还四周张望了一圈。兴望儿这就引着吕掌柜去见胡启明。
“吕掌柜,这么快回来了。”
“老爷,吕掌柜自己来求见,小老儿没到大门就遇见了。”
“东家万安。”吕掌柜还抱着那盒子,躬身给胡启明行礼。
“掌柜的安好,吕掌柜的,你是老人儿了,我先不问你,你且把你要说的话说了。”吕掌柜的胆子小,胡启明觉得要吕掌柜说,比他质问还管用。
吕掌柜这一回没有局促,虽然脸色郑重,但还透着点激动来:“东家,咱们店里,似乎得了比极乐香还不得了的香料了。”就把那木雕的盒子打开了,呈现在胡启明眼前。
“东家您看,便是这个。”
胡启明与兴望儿伸头一看,只见一个上下内衬有刺绣的精致空盒,散着粗糙香气,都不明所以。
吕掌柜正色道:“这是个入梦奇香的方子,小的从吕家得来的。里头原本有几颗香丸,小的原本没当回事,谁知道那香丸一进熏笼,简直是……”说到此处,吕掌柜神色就不禁又有些畅想,仿佛重回方才所利仙境。“简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一时间尽数游览了。醒过神来,却还是在原地。不过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小的把原本的香丸用的差不多了,再按这盒子上的方子重做了一些,竟然也同样有奇效。这方子上的香药都十分便宜,依照此方,说不得能制成比极乐香便宜不少的香药,到时候,达官贵人用极乐香,小民百姓用入梦香,便再无遗漏了。”吕掌柜觉得自己找到了造福于民的新路。
胡启明心道:这等迷人心智的香药能是什么好东西,迷了达官贵人是风雅,迷了庶民百姓不事生产,便是千古罪人了。吕掌柜在一边,仍旧一脸期待。
“吕掌柜,店里冷落客人可就是为了它?”
吕掌柜几乎把冷落客人的人忘了,被东家提了起来,有些歉意,道:“属实是为了这个。小的们心里也愧得慌。”
“这等东西,误事的厉害,店里人不许再用。”胡启明不打算使劲追究,把
“是。日后定然禁绝此香。只是这香卖不卖,老爷可有示下?”
胡启明把折扇打开又合上,道:“这香卖是要卖的,只能卖那些已然生病了的人,让他们好受些。其他好好的人,不许卖了。这香成本多少?做起来可麻烦?”
“六十文钱够做一斤,做起来比抓药只麻烦一点。”
“那便是了,你便卖六十文钱十个香丸,咱们胡家一向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六十个丸子才一斤,不过已是十分公道了,极乐香的成本更低,只可惜做起来麻烦得很,等闲人还学不会,做成了之后,价格便翻了百倍不止。
虽然胡启明严令只许卖给病人,可这京城里,很快便四处弥散着这迷幻香气了。家里有病人的人家,为病人点香入梦,照顾病人的也跟着入梦去了,梦境极美极悠闲,醒来之后,发觉现实丑陋残酷,自那之后,有人受不了醒来之后的世道,因而发狂,在街头撕衣大喊:“为何让我醒来!我为何还会醒来!”又不是死去了,自然还会醒来,所以有不少人说,重病的人,在如梦中睡死过去,是世上第一美事。因为醒来的人还得挣扎活着。
这种忘忧的香料在京城的民间大肆铺展开了,确实达到了吕掌柜设想的富者极乐,贫者入梦的效果,京城里一时也算安定了。这安定除了流民,流民无钱买香药,看着街头的人,因香药与时疫,成了行尸走肉一般,无不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