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成群的落在那官人身上,死亡的气息似乎引来了更多乌鸦,陆陆续续,铺天盖地都是乌鸦报丧的叫声了。那官人生前,因极乐香已然瘦的皮包骨,没多少肉了,只有些浓稠血液从摔裂的皮囊中源源不断流出,成了群乌的大餐。无人驱赶,无人收尸,那官人的尸首在两天之间,便成了一堆白骨,突兀的立在陆家药铺不远处。
京城里的人,脑子已然麻木,立扑于街头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是因为疫病,扑地成为一滩血肉,有些是因为极乐香,扑地短暂的前往那个极乐世界。
吕延回来了,曲占与佟钟却没跟着。她没经城门进,而是翻城墙进来的。守城的兵士没精打采,根本无心理她。
站在城墙的高处,吕延感到京城还是那个京城,建筑依旧巍峨,仓廪府库城池园囿依旧富且大,只是仓廪空空,园囿零星可见白骨。
下到平地,只觉得全城里的百姓都没有什么精神,看起来是一种戒备且害怕的样子。何崇让在京城大营,吕延直奔京城大营而去了。
“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与你告别一番,你可要跟我们一起走?两位老爷子都在北地,你与我们一起离开,咱们一家人在北地团聚了生活。”
若是平常时候,何崇让都不会离开,何况是京城有难:“京城如今,离不得我。这京城大营,也须得我掌管。”
又是这样一个调调,吕延听了,讽刺的话就已经到了嘴边:“京城离不得你一个内官,满朝文武听了,怕是也要笑掉大牙。周小将军这正经皇亲都离了,你这奴婢倒离不得了。你若是能学他带这群兵士离了这大营,兴许还能留这群兵士一条命。不走便不走,我也与你道别完事了。”吕延提脚走到门口,转过来道:“京城里的疫病无解,近了病人与病尸便会染上,染了必死,你自个儿心里有些数。”
如果说这对姐弟有多少怨气,应该都化解在这段话里了。吕延骑着马,从京城大营处,便离开了京城。远看这座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城,在太阳光下,高大的城墙,投下如同往常一般的阴影,
京城里胡家的药铺仍旧开着,但改成了极有趣的样子,待客的大厅改成了个石屋模样,屋子当中竖起一面石头墙来,墙上只留了几个抽屉。买药的在一进门处的抽屉里放单子与银子,在出门处的抽屉里拿药。如此卖药买药的互相看不见,抓药的客人们不觉得怠慢,反而觉得安心了。大疫时候,见着人是坏事,自己独自待着反而安全。
如此布置,倒让胡家药铺的生意更好了。也有人立扑断气在胡家药铺门口。其他店铺若是如此,便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等乌鸦来把那尸首吃尽了,才敢开门。只是这胡家人心狼,也不管这死者有什么忌讳。往往从屋顶投掷沾了油的干稻草到那尸首身上,在射起带火的弓矢,尸首瞬间就起火,转眼间就成了灰。若是尸首在屋内,便直接扔稻草进屋,再点了屋子,因那屋子已然改成石头房子了,只有屋内烧的极热,却起不了火灾。
胡家这作法引来京城文人的指责,“烧尸不仁,如何叫死者连全尸也不保留”,谴责之后,这些文人便都派家人来这胡家药铺抓药了。但凡是胡家店铺,便如此处置,可能因此,胡家店铺与胡家大宅周围,得疫病的甚少。京城里大户权贵见了,先是谴责了胡家不仁,然后纷纷效仿。
胡家只烧尸首,这群大户可就不定了。南城有个挺杂乱的贫老坊,这坊间住着京城最穷的人家,其中有两家的儿子在京兆尹府里当杂役,这原本也是个好差使,然而十几天前,这两人便陆续病倒了。那时也没人知道这时疫是无解的,两家人把这两个当做指望,全靠他们当杂役赚钱供养,自是尽力救治。说来也是不幸,就算是两家倾其所有了,还是病死了。咽气之后,停在大杂院里,到了晚间,这两人的尸首居然又活过来了,可怕的是,活成了怪物一般。口里流着血和唾液,看见人就咬,就挠。伤了几个人之后,往其他人家去了。
有人说他们这是尸变,可找了道士泼了狗血却都不顶用。只得把他们引诱进了空屋,再把房门奉上了。这两个杂役在被封住之后,又活了两个时辰,便都倒地,这次才真的死去。
街坊害怕,谁也不敢靠近那间屋子,竖了几块大石头,禁止任何人靠近。然而无用,在这贫老坊里得了时疫的人陆续出现了。先是那两个杂役的家人,再是被他们咬伤抓伤的人,这些病了的人中,倒没有诈尸的。只是有一个最后立扑断气的时候,掉进了井里,她是晚间掉进去的,全家人又都得了病,竟也没人发现,那口井本就浑浊,街坊们提了水,只觉得今日水的味道奇怪,却没多留意。
到了晚上,终于有人把那井里尸首发觉了,这时候,街坊们差不多都饮用了那井里的水。贫老坊的主事恐怕街坊们惊慌,嘱咐了不许声张,悄悄把尸首埋了。这主事似是知道自己必死,回家去跟全家人说了。
这家人恐怕自己死的不体面,便拿出全部的家产,买了四盒御造阿芙蓉膏,拌了酒,当做美餐一人一口吞了。到晚间,阖府奔赴极乐之地了。
这家的死的利索,被人发现时候,已然封死外门,全体入棺了。街坊看见主事全家去了,大哭起来:“主事,你全家享福去了,如何留我们受苦。”说是如此说,有这等自裁勇气的终究是少数,这贫老坊里很快都是病人了,路过便能看见张了红斑的人在路边狂呕,有时呕出肠子来。或者红着双眼,整个眼珠子连黑眼仁都看见了,眼边的皮肤也没了,露着血红腐肉。
因能够时常饱餐,乌鸦在此整日盘旋,流连不去,远远就能见,笼罩在贫老坊的鸦群,像一大片会叫的乌云。
不到半月,其他人根本不敢靠近这里了。
这贫老坊若是在别处还好,偏偏在北镇王二世子住所附近,虽然也隔了一条街,可二世子的人若要出门,却怎么也绕不过去,总能看见。那些好似被扒皮一样血肉模糊的病人,让二世子看了,便要说心中不忍。
后世的不少学究先生,研究了古籍,便得出结论说,这二世子极仁善,爱民如子。比如今这二世子自己可能也这般觉得,于是在贫老坊又一批尸变出来的时候,二世子找了家丁过去,把那贫老坊所有出口都封上了,再扔了起火的滚油桶进去。
贫老坊都是木头房子,盖得也不讲究,也未曾建防火墙。着起火来,很快就连成片,几百人居住的贫老坊,不用一盏茶,就化作一片火海。
坊里仍有不少活着的病人,火起来的时候,又冲不出去,从外头就能听见坊里病人已然快化成血的嗓子,发出鬼魅一样的惨叫声。也有人大笑的,似乎在欢庆解脱。笑声混着烧焦的气味,让人毛骨悚然。
二世子在坊外,对他那些长随道:“世人受疫病之苦,我有所不忍,便帮他们解脱了。”长随道:“二世子爱民之心,堪比古之仁君。”
那些原本盘踞在贫老坊的乌鸦,似乎是恨二世子累得他们没有食物,竟然成群朝二世子冲过去,拼命啄了几下,把二世子身上几处都啄破了,又都一溜烟飞走了。因乌鸦实在太多,二世子的从人也阻拦不住,只能在乌鸦飞走之后,跟着二世子骂几句“死鸟”。
乌鸦确实是死鸟,二世子不久之后,便也开始头疼了。
极乐香极贵,京城里近来却出了另一种物美价廉的香料,叫做入梦。这香料来的也有些蹊跷,是吕家人前阵子阖家搬走,搬家的小厮有个手黑的,把个锁起来的香料盒子随便卖给胡家药铺了。药铺掌柜的鸡贼,以为盒子里能有什么好香料,打开一看,却是十几颗香丸,闻着便能觉出这香丸不是什么值钱香料做的。只是那香料盒子十分精美,外头是木雕镂空的,刻着黄粱一梦的典故。
打开盒子,便能看见盒盖内里上白衬上,用红丝线绣着“入梦”两个篆书大字,底下一行小字,写着“请君入梦,日游三界,夜渡四海”,盒底内衬绣了不少香料名字,想是这入梦香的方子,这等香料盒还真是少见。掌柜也不由得赞叹一番,道:“果然是吕家的东西,果然捡了大漏。”
那些香丸香气粗糙,正好赶上店里熏衣裳,掌柜的随便一起扔进那露天的熏笼里了。香气一起,把整间铺子里的人都摄住了。一时觉得自己在泰山之巅,一时觉得自己在桃花之源,果然是日游三界,夜渡四海。众人回过神来时候,天都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