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不会做火器,你们都非不信。要不是仙姑用虿盆逼迫,我能费事给你们做这些东西出来!”被智捕头掐着脖子,莫鬼手仍旧面不改色,不是因为不害怕,而是因为怕得过了头。
“这么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鹤娘与郭府台也在院中,鹤娘还好。郭府台知道火器必然无处可寻,脸上皮肉一直在微微颤抖,像是至今不能置信:“你既不会做火器,却又如何盛名在外的!”
“外头的人都有眼无珠,弄错了。”
智捕头把莫鬼手丢在一边,莫鬼手被勒的时间长了,猛然大量空气入肺,就有些咳嗽。
说起这事情来,莫鬼手也还真是有些冤枉。莫鬼手的师父老鬼手,是个善作铜物件又善作火器的高手。这么个高手,收徒众多,得真传的只有俩个。一个是莫鬼手,一个便是莫鬼手的师兄榆树。可惜这两个徒弟,各自都是只学了一半,再怎么教都不会了,莫鬼手能做出个漂亮的哑炮来,榆树打出来的铜器看着就粗笨。
榆树还是个怪人,不喜欢说话,也不爱见人,老鬼手在的时候,还肯与老鬼手说几句话,老鬼手去后,也就只肯跟莫鬼手这个师弟说话了。做匠人,东西卖不出去,便要喝西北风。莫鬼手那时候还是个不算出名的铜匠,做了铜壶没人买,打了铜像没人要,这么一来二去,跟他师兄看眼要断炊。
多亏莫鬼手脑子机灵,看见院子里的火器越堆越多,便说服了榆树,把那堆火器那去鬼市卖了。那堆火器,小巧经用,一炮而红,莫鬼手日后就在鬼市成了个常驻的摊贩,卖铜壶兼卖火器,这么着养活了自己和师兄。莫鬼手不是个贪功的人,卖火器的时候都说的清楚,这火器是他师兄榆树做的,可惜来买的火器的人到头来只记得“这火器是从莫鬼手那买的”以及“莫鬼手明着卖铜壶,实际卖火器”,榆树这名字无关紧要,其他人要么忘了,要么从来就没记。莫鬼手的名头一天比一天响亮,不过是因师兄的作品而出名的。
莫鬼手在鬼市摆了二十年摊,在第二十一年开头,榆树在做火器的时候,把自己炸死了。同时带走了莫鬼手的媳妇,莫姑娘的生母。那之后,莫鬼手就搬到景观城来了,安心只当个壶匠。只是遇见这不安生的世道,想安心也难。鹤娘一吓唬,便做了一堆哑炮糊弄他们。
这笔账算到头来,居然是这么个样子。智捕头也觉得迷惑,握着拳头问郭府台:“这人还打不打死?”郭府台揉着眉头,道:“你们自己定吧,想打死就打死,不想打死,要他活着也行。”郭府台的心里,全是一个月后可能全城覆灭的痛苦,这莫鬼手今日不死,一个月后也活不成。他没心情在此多做纠结了。
轿夫把郭府台抬走了,他今日受了太大的刺激,在脑子里谋划着怎么写遗书,毕竟殉国难免。鹤娘坐着肩舆,也走了。她临走时候看着莫鬼手,后者坐在地上,还是挺有风骨的,想起了莫姑娘豪放模样,道:“令爱一直是那般举止吗?”莫鬼手最心疼他那女儿,激动地说:“我女儿什么举止,如何要你操心!”
“要不是令爱拿酒收买我家婆子,半夜放她出门去玩,我真没空操心。”
“我女儿是个爽朗脾气,你们都不懂她,别以为你是仙姑就能说三道四。一般人半夜还没精神!”
鹤娘看莫鬼手一点丢脸意思也没有,心道:原来莫姑娘只是本性如此,不涉及康王,这倒好办了。“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我也算见识了。”鹤娘的肩舆就这么走了,出到门口已然挤满了祈福的人群,鹤娘仿佛无事一样,仍旧撒花赐福。门外欢呼声渐远,想是鹤娘的肩舆走远了。
郭府台由他们自便,杜仙姑留下几句没头没脑的话,都走了,只留下智捕头与几个捕快面面相觑。
智捕头坐在之前郭府台坐过的椅子上,一手拖着下巴看着莫鬼手。捕快们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处置?”
“处置真有些难,莫师傅,我也看你在这城里这么多年,这城里的人也没什么对不住你的。你便是万般理由,也是坑得大家不轻。你那火器制不出来,现在也来不及找别人。全城都只有一个月可活,最后大家都活不成。这消息一定保不住,传出去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个死法。你一家人悄悄走了,这景观城再容不下你们。到了外头,你们是死是活,就看你们自己造化了。”
流放是个古老惩罚,用在此时,真说不好是惩罚还是照顾。对莫鬼手来说,可能是种照顾。毕竟他昨天,便把莫曼竹与细软藏在城外了,听到这种结果,掩盖不住要笑,又怕智捕头反悔,于是出现了半笑不笑的诡异表情。
智捕头却当真不与他计较了,领着众捕快走了。
“头儿,你就这么放过他了?那哑炮不叫大人识破,咱们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城外群山活不得人,群山之外闹时疫,也活不得人。叫他们一家自生自灭去吧,处置他,哥几个还得再费事。何况大人就是不想处置的意思。”郭府台有些特定的态度,随便捕快处置,便是不打算处置,从轻发落便是从重处置,智捕头心里有数。
那捕快再不纠结此项了,道:“这消息何时能说?”
“你们回去便可对家人说。”
火器计划告吹,鹤娘突然要去城边绝壁看风景。景观城三周的山岭长得奇怪,对着景观城的一面,是寻常缓坡,对着外头的一边却是刀劈一般陡峭,只有西山还有些攀爬余地。鹤娘就站在西山的山头上,看见天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绝壁太陡,旁人恐怕鹤娘有危险,胡白兔便被姜允之叫去给鹤娘当护卫。
“你看着差不多就行了,山上风大,吹得灰头土脸,也不是什么好风景。这里的山和人,长得都没什么美感,你要喜欢看景,咱们回安平看去。家里在江水边上,有座山,种了多少好桃树,到秋天可以随便吃桃子。摘桃子的大娘,长得都比这城里的花魁好看。”
鹤娘突然道:“二叔,你能从山崖那边爬上来吗?”
胡白兔往下看了看,道:“要说其他地方,还不好说,这边的山崖,别说是我,就是城里那群锦衣卫里的废物都不成问题。”
“便是了,二叔爬一遍,让我们开开眼界如何?”
“我爬完,你就肯回去吗?”
鹤娘笑道:“二叔爬上来之后,咱们就回去。二老爷表演飞檐走壁,你们几个可睁大了眼睛看。”跟着鹤娘的几个人,是从京城随福禄一起来的侍女,正是十五六岁好奇的岁数,听说二老爷要爬山,一个个都鼓起掌来了。
胡白兔有些不好意思:“你们别起哄,大惊小怪的,等着本老爷给你们露一手,省的让人知道本老爷家的侍女这么没见识。”虽然说得嫌弃,却是一脸的笑容,快盖不住了,直接从那山头便飞身而下,踩在山间的陡石与松树之间,没多久就下到山底。山底是一处好地方,只是有浓重的硫磺味,土质松软,长着些不知什么品种的野草,大略一看,也是茵茵如盖。却长不出什么正经植物来。几条蛇在远处蛇行,盯着胡白兔吐着信子。
“这怪蛇竟不怕硫磺,果然是这景观城的蛇,硫磺堆里长大的。”调侃完,胡白兔沿着原路飞身而上了。
山头上鹤娘已经坐在肩舆上了,看着他上来,跟着侍女们一起鼓掌,笑道:“我说到做到,咱们家去吧。”
景观城里研究黑火的邢老汉,研究出了另一项黑火,叫做撼天雷,在海滩引发天摇地动的那位,便是这撼天雷。这种黑火十分奇迹,只消得一小盒,远远泼了水,待水干了再过半天,就引发了大爆炸。在这撼天雷问世的时候,莫鬼手诓骗郭府台的事情传开了。
景观城的人,性格有些怪异,听说之后,便背着郭府台凑在一起。邢老汉道:“如今这城里是个什么样子,娃娃们都知道。那狗屁叛军要咱们的头,咱们就让他们随便斩了头吗?”
“想得美!”“对,想得美!”
“依我看,咱们应该先要了他们的狗头,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叫他们不敢靠近。”
邢老汉道:“说的就是,听衙门里的捕快说,现在反贼头目住在紫云城里原本李家的大宅里,反军也在那不远处。这群贼羔子,不是仙人,却也要吃人供奉。每月初一十五,要收东西。正是咱们的机会,把老汉这撼天雷送去,炸死这群混账。如今紫云城原本的百姓早已没了,来了一群反贼亲眷鸠占鹊巢,咱们只管放开手脚,也不怕误伤。”
“就怕府台不愿意。”
“咱们自己去,不告诉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