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看见元氏托着苹果而来,不仅没吃,反而难过起来了。元氏往日有心攀高枝,待大皇子却一直有十分真心,如今高枝断了,这真心便更多了,本是一番好意,却没想到大皇子见到苹果之后却伤心起来了。
“大哥儿,可是觉得这苹果不好?如今这船上咱们得俭省些,等到了南京,咱们大哥儿登基做了皇帝,要什么苹果都有。且忍耐些,让奶娘好生喂你。”
大皇子道:“奶娘,我真能像父皇那样做皇帝吗?”
“当然能,大哥儿是皇上唯一的子嗣,按祖宗规矩,便该是你做皇帝,奶娘还等着这一天,也好在人前也可以风光风光。”
“奶娘,我不想做什么皇帝,奶娘你带着我一起回老家去吧。你的老家不是风光很好,有许多水果的吗?”这八九岁的孩子,已然觉查出来,不论是大楚,或者是他自己,都没法找回过去的生活了。可惜孩子明白,大人却有糊涂的时候,元氏只当大皇子坐船累了,闹小孩子脾气,张罗着要喂他苹果,没再提老家的事情。
更何况,元氏早已知道老家毁掉了,昔日家园如今只剩下荒地,连坟茔都没有,活着的人匆忙逃难,来不及为死去的人收尸。逃出来的人把消息带入了京城,然而除此之外,谁也做不了什么。
船队在海上航行了十几天,又转入江河中行了两天,才到南京。
在那片地方,南京有些突兀,就好像狂风刮过凌乱一地之后,居然在中间有块整整齐齐的地方幸免于难,看着不知道是该为幸存之处欣慰,还是该为遇难之地悲伤。
岸上已经有大队人马伏地跪迎太后凤驾,南京城这些被半流放的大小官员,看见太后,都一副看见亲娘历尽艰险而来的样子。太后看了一圈,未曾见到周声。问道:“阿声哪里去了,怎不见他?”
众臣表情很奇异,只有周泯走上前来,道:“娘娘,南边又有反军,计划着要烧粮草库,小将军往南边去平乱了。小的出发前,小将军便已经出发了,临走留下话来,此行需得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太后面色好了些,道:“原是为了正事,辛苦他了。也不见哀家的老哥哥,想是一同平乱去了?”
周泯不答话,旁边有个年老些的武将,道:“回禀娘娘,老大人他,殁了。”这话音刚落,群众就是一阵低泣的声音。
因周声父子没来迎接,虽然周泯说出了正经理由,仍旧让太后心里有结,觉得这是周家人给她的下马威。虽然太后也是周家女,可如今是皇家的太后,皇家虽然是南京正经的主人,却也是阔别多年了,如今周家经营这南京,突然几个正主来到,太后也怕周老大人会生出什么排斥的想法。
却没想到,周老大人已然殁了。
那武将似乎强忍着悲痛,道:“娘娘,老大人临终惦记娘娘,只可恨逆贼作乱,以至于阻隔了。”
“哀家那老哥哥在哪,哀家要去好生祭拜他。”太后想起往日里,这位兄长的音容,与对她的照料,眼泪不住淌下了。
众臣纷纷劝慰,“娘娘保重凤体,不可伤心太过。”这种制式的劝慰,跟日常喊万岁一样,其实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太后挥挥手,命他们退下了。周泯一直跟在后面,带着太后前往周家老宅,祭拜周老大人。
太后的祭拜,与别人不同,不过上几炷香而已,但已经算是极大的荣宠了。周泯一直在旁伺候,太后看着周家庞大的祠堂,突然问道:“你伯父葬在祖坟何处了?可是西岭上那有松树的那边?”
周家祖坟极大,一整座山谷,四五座山,都是周家历代先人的墓地。周老大人从小就看中了一块地方,便是西岭有松树的一面,因那一面松树甚多,有许多松鼠,而周老大人十分喜欢松鼠。周老大人已死,太后手足情深的心升起了很高,盼望着周老大人后事安稳。
没想到周泯突然就跪下了,道:“娘娘,周家祖坟已被反军彻底毁了,伯父带人去救,反而被火炮击中,连尸首都找不全了,如今只在家中设了牌位。”
太后指着那牌位,手颤抖着,过了半天,才道:“罢了,罢了。皇上没个葬的地方,如今老哥哥也没有,哀家怕是也要死后不得安静。老天竟是如此待哀家。”太后走出宗祠没多远,便倒地了。一群侍女大呼小叫起来,赶紧扶太后起来。
周泯在一边,指使着人把慈恩法师从龙兴寺叫来,给太后诊治。
慈恩法师是新近来到龙兴寺挂单的高僧,本在中原明刹为住持,可惜庙宇被反军所毁,不得已,投奔到昔日游历过的龙兴寺去了。
这慈恩法师,出家之前是个御医,说起来这事情也有些罕见。这位半路出家的法师,在专心做了五六年和尚之后,又开始行医了,南京多少将士,全赖他照料。太后晕过去之后,他成了诊治太后的最佳人选。何况,周泯心里还有别的盘算。
何崇让没有去伺候太后,而是在南京城四处勘探了一圈。说勘探不是四处游景,而是四处拜访。这也是太后下船之前便已然安排好的,南京城是何崇让生活过的老地方,官吏大户皆熟悉,四处看看,便可知道与战乱前有何差别,也是太后的一片苦心。
这一圈下来,何崇让深深觉得这苦心只怕是白费了,因为南京城里当外官的人马还是老样子,只是态度与从前有些不同。一年前,何崇让问他们,觉得周家如何,大家都会说好,毕竟是太后的娘家,但那好说的并不热忱,却也能看出不少人对周家不是全然赞同。街头乡议更是如此,毕竟周家支脉庞大,也不是个个子孙都对得起周氏先祖的。
这一回却不同,何崇让问道周家人如何,从上到下都是全然的肯定,甚至有人遥拜远方,继而说:“周老大人,当世楷模,我等无不钦佩。”哪怕是之前,对周家有些不服气的外官,到如今,也要赞一句:“老臣深感大人高义。”
这位已然尸骨无存的老大人,生前被许多人看不起过,身后却没人敢说他半点不好。
何崇让回到周家的时候,慈恩法师已经为太后施针结束。太后睁开眼睛,看见和尚打扮的石御医,把眼睛眨了几眨,以为自己在做梦:“法师,如何进到哀家梦中?”
慈恩法师合掌道:“阿弥陀佛,娘娘,您如今已不再梦中了。此乃现实红尘世界。”到底是御医出身,这慈恩法师见了太后,总感觉仍旧身在宫中。
太后认得石御医,好生想了一会儿,也想起来了,道:“是了,哀家记得你出家修行去了,如何又来哀家身边伺候?”
“贫僧挂单于龙兴寺,想是与娘娘君臣缘分未尽。”
太后与恩慈法师话了几句过往,便命他退下了。慈恩法师本也不能多留,由李大姑姑亲自送出去了。慈恩法师走后,何崇让才进到屋中服侍太后。
“你这一上午,可看出什么来了?”太后脸色犹惨白,见到李大姑姑回来,叫她去看好晋王,顺带把大皇子与礼贤长公主安顿了。李大姑姑知道厉害,半点不敢耽误地去了。
或许是担忧何崇让不肯直话直说,太后的眼睛只盯着何崇让,让何崇让觉得有些惊悚,仿佛一只秃鹰在盯着他一般。
“奴婢将南京的众大人都走访了一些,仍旧是奴婢在时的那些老面孔。问及老大人与小将军,众大人无不感佩爱戴。与奴婢讲了不少老大人忠贞报国之事。”毕竟是涉及了太后的娘家人,这浑水不是好淌的,何崇让只能全程战战兢兢的脸色来了。这种脸色最不出错,做奴婢的,实在不知如何了,也只得拿出这种神色来。
何崇让把所见所闻,与太后讲了一遭,太后听完,只叫他把周娘娘接来侍疾。话音几乎刚落,便有人通传,周娘娘来觐见太后来了。
这姑侄俩是闭门讲的话,连何崇让都差遣了出去。
“皇上驾崩了。”太后尚未寒暄,就把这句话说出去了。然而不论是太后,还是周娘娘,谁都没有哭,周娘娘来时已经是一身青灰素衣,听到皇上已去,只是念了一声佛号。
“哀家找你来,乃是有要事问你。皇上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君由谁来做?姑姑便要问问你了。大皇子是先帝之子,若他登基,你便是太后,日后以此临朝,顺理成章。哀家也知道,大皇子是方妃所生,恐怕你忌讳,所以这个主意,哀家不敢替你拿,你对哀家说说,大皇子登基,你可愿意?”太后不是不敢替皇后拿主意,实在是不知周家的意思。大皇子毕竟是方妃所生,周家对他到底有多忌讳,还真是不好说。
周娘娘道:“大皇子是皇上的骨血,臣媳没什么忌讳,只怕大皇子一旦做了这皇帝,便是把皇上的血脉当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