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侠想去潮州行侠?”隐约听出方觉言下之意,秦梦初微感讶异,细作思量,也不大惊小怪。
他俩昔时素昧平生,若非沈天若之事,怕是此生也不会有半分交集。而今虽相识未久,三言两语也可看出品性来,依着方觉那股子脾气,凭是什么刀山火海的都爱闯上一番。况且既有那侠盗之名,可见他素来是个好打抱不平的,居京城日已久,偶来起了兴致,到别处去瞧上一瞧,劫些更富之富,济更贫之贫,倒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方觉侧首,将手中障刀一转,背过身后,笑着遐思道,“也不是只管潮州,一路而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不过,潮州是必去的,听说那里地处偏远,近年来瘴气肆虐,妖孽横行,我得去那儿降妖伏魔,为民除害。”
方觉这话说的倒是风轻云淡,好似那潮州的妖魔鬼怪能由他一刀荡灭尽了般的轻巧。自打生“闯”了一趟地府,误打误撞地望乡台轮回隧道游赏一番,再魂归躯体,死而复生之后,方少侠颇有些飘飘然了。
阎君判官此时还未想起消了他在酆都的记忆,念着当初的遭际,方觉想的倒是极美,既是生死簿上,自个儿的寿命还有六七十年,经那日李姑娘如此一闹一讨情之后,想来无论是十殿阎罗还是大小判官,陈情讲面,诉尽因果,无论如何都罢,都不能再乱擒了他三魂七魄归去幽冥。
既如此,凭是什么妖邪精怪,纵然伤得了他的身,也定难夺了他的命去。他虽是一介凡夫,身无法术,总不信刀剑戈戟竟也伤不了妖孽半分。可着济世救人之心,拥着满腔正气,这等为民除害之事,他不去谁去?
秦公子不明方觉心中打的算盘,只是这无知无畏的语气,总不由得叫他听的一时愣住,他已算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了,却原来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起方觉的胆识,他这百无一用的书生还是差了一大截。
秦梦初心下叹赞,早闻说这方少侠素来好管不平事,未曾想竟会艺高人胆大到如斯境界,甘以血肉身躯抵妖邪瘴气。敬佩之余,秦公子仍免不了担忧诧异,若说单是行侠仗义,他自然不骇怪,可论起降妖伏魔这等佛道人家的手段来,但瞧着眼前这武艺高强的俗家少年,总不免叫人心生怀疑。可别是为着那一股子热血正义,铁了心舍掉命去罢?
潮州近月来时有妖孽出没,一封奏折千里呈上,此等惶惶人心之事早已传扬到了京城,惹得朝堂惊异。秦梦初虽是官卑职小,尚无能有上朝议事的资格,可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等事,想瞒怕也是瞒不住的,纵使身在兵部,只因风言风语地早已飘遍京城,秦梦初对潮州的大事也早有所耳闻。
上任知州今岁正值不惑之年,真格是儿女双全,媳婿贤孝,正妻不妒,侧室不骄,身后全无顾虑。本该是个大展宏图的年纪,却已递上辞呈,告老辞官,当即远赴他乡。得悉前因后果之后,圣上倒不急治他逃官之罪,只安心先定下潮州的乱局,因而有意在京中遴选新吏远赴潮州上任,俸禄爵位,都许以厚恩相诱。
只是一来潮州偏远,离京中少说万里之遥,天高皇帝远,无高官贵戚青眼相待,于公于私,皆于仕途升迁毫无益处。若光是如此也罢了,总有些许个不意于富贵者答允,何况此时圣上已然许以高爵厚禄。
可若真如此容易,这差事也轮不着秦梦初了。偏生二来古时人还常说潮州多瘴气,昔日里相安无事的,倒也还好。怎奈好巧不巧,前几月又时有妖邪伤人的传闻,此时但凡有或吝财或惜命的,定是无人敢自荐。非但如此,但只圣上稍有属意者,一旦收到风声,宁肯就此辞官告隐,断了此生前程,也不愿谢恩授命。
秦梦初算是有读书人的风骨,惯是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虽一心求个功名,施展平生报复,总也是想全靠自身才华,不仰仗任何一方高朋贵戚。二十余年来,为人更深奉“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之语。对于朝堂的明争暗斗,为几分权势挤破头的架势,甚为不屑。
众人争先恐后时,他垂手站立一旁,由他们吵来闹去也不多瞧上半分。此刻潮州大险,朝野人心惶惶,平日里争求高官厚禄的众人,如今都畏葸不前,他倒自荐远调,只落个无惧无恐,生死无悔。
细细想来,眼前这位方少侠总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梦初信他不惧艰险,一往无前倒是有的。只是他昔年曾识得明空禅师,有幸见识过除妖除怪的本事,虽未习得半分除妖之道,好歹有禅师当日所施的术法傍身,为民除害不敢夸什么海口,总归是先保住了自身,不负泉下父母生养之恩。
可方少侠……纵使曾仗李姑娘的通天彻地只能,死而复生,究竟还只是个凡人。凡人武功就算再高,行走江湖双拳难敌四手不说,若这般凭着正气武艺就能降妖伏魔,那天下精怪的千百年修行岂不廉价?名山古刹云游降妖的道士法师们还混不混了?
“方少侠又非修道之人,降妖除魔……少侠既有这份心,秦洄佩服。”秦公子本想将心中诧异担忧之意尽数倾吐,迟疑之下,还是未有打破方觉的兴致。
毕竟还有李姑娘这个贵人,即使她远在京城,来返潮州想来也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而已。衍之曾说过,但只消李姑娘还有那颗济世救人的慈悲心肠,凭他们把天捅个窟窿去,只要一心为正义,不作伤天害理之事,李姑娘总能帮着他们化险为夷。何况这一遭,若潮州真有什么妖孽横行,自当要劳烦李姑娘这个正牌神仙来为民除害了。
方觉惯是个古道热肠的,自来又好热闹,此时心想着结个伴,也免得路途上一人烦闷,因道,“好说好说,既然顺路,不如我便做个现成的护卫,护送秦知州一路到潮州吧。”
梦初思量片晌,低眉颔首,谦谦执官礼笑道,“秦洄万幸。”
五日之后,秦梦初与方觉尚在路途之中,梁相国府却突然接到了圣旨。原来潮州水患,新官未至,旧吏先时畏惧妖邪,生怕伤及自身,着人快马送奏折辞呈上京之后,携上妻儿家小,不待交接批复,已然绝尘而去。
半月后妖邪伤人之事渐不有闻,几处县镇里却起了大水,淹没良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怎奈何府衙无主,粮仓正空,此刻急需朝廷拨银赈灾。
未受灾的县镇自不担忧,被淹了田地屋房的百姓们,缺食少住地却已是焦虑不已。府衙中人无奈,几番商议之后,斗胆越级奏报,这才终于将灾情上达了天听。
圣上一看奏报,当场批复,着即命户部相关人等即日领了国库钱银粮食,去往潮州赈灾救民。这本是户部的分内之事,但潮州妖孽出没的传闻,几月前早传到了京中大小官员耳中,前番新命潮州知州时,便已无人敢去。朝内官员心中恐惧之意,自非是区区一句“妖邪伤人之事渐不有闻”能消解的。
如今这一趟,户部的人称病称灾的无数,更奇的是,竟还有人上奏称自己命数与潮州犯冲,总之千般理由,万种借口,能说的都说了。圣上闲时一思量,虽说奏报上言道妖邪伤人之事已然少有,近乎销声匿迹,可这等事如何能全凭猜测的?
潮州古来多瘴气,这是先人都已认定的事实,如同天圆地方一般不可辩驳。何况如今又出了这大大小小的事,那处断是个不祥之地,这等凶险之所,自不能再叫朝中大小栋梁冒这份险,可若不派人前往,一任灾情肆虐,于国于君恐失信义民心,又更是不能。
左思右想之下,梁公子及其有幸地入了圣选,圣上还将此等委派说的头头是道,丝毫不予人回绝的余地,太子和公主欲待求恳,却怎奈圣心早定,草拟圣旨传命之事已行,再央情面已然是不及。
圣旨上道,梁潇虽不是朝中臣子,好歹是官宦名门之后,自小深受家国恩惠,而今潮州百姓有难,户部人人各有难处,梁公子受命前去,一来为其父全了忠义,二来也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将忠孝仁义四字占齐,可谓是天降大任,成其美名。
再有,圣意还道,听闻当初杨编修与蛇妖柳朎胧的婚礼之上,妖孽现身,一怒之下施法害人,当时众人受了妖法,皆难以动弹,却唯独梁潇梁公子一人,虽也中了招,可没过多久便能来去自如。
此等遭际,纵没个了得的收妖法术,总也算是天赋异禀,生就这一番敌妖之能,堪在此际为朝廷重用。况卿又素来武艺高强,一身正气,自当不畏邪魔外道,此番前往赈灾,自可平安归来。知卿无意功名,心系天下苍生,此番自无推辞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