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上有的没的写了一大通,在明眼人眼里看来都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总而言之是从头到脚地把梁大公子狠狠夸了一通,从根上绝了他婉拒的念头。便好似递个甜枣再打你一巴掌,俗话怎么说来着?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两者都不由得你受是不受。人家是堂堂天子,无论你是臣是民,君要你死,你想活便是忤逆不尊,圣旨开头“奉天承运皇帝”六个字,帝王向来把自己的话当作了上天意旨。梁公子此番既有幸被选中了,不论圣意何如,都只得感恩戴德。
抛却那些乱七八糟的夸耀之辞,洋洋洒洒一大篇,看起来瞻前顾后地思虑周全,其实颠来倒去横竖就一句话:朕命你去是看重你,这回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圣上都已发了话,纵然不是朝中官员,也是要臣之子,父受尊荣,子享富贵,此等为国为民之事,决计不可有所推脱。
梁相国夫妇心忧不已,险有个直闯金銮殿恳请圣上收回成命的念头。他夫妇一生虽育两子,不比那几代单传的独苗独根。可这兄弟俩都是一系所出,总是至亲骨肉,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又怎有不疼不爱之理?
自古以来,父母私心,总是牵挂着儿女。儿行千里,便已担忧无限,何况眼下潮州万里艰险,此一去如何,梁相国又岂不知?此番料是圣上因云阳公主之事,自觉损了天家颜面,想借潮州赈灾来个公报私仇。
两个儿子都是心头肉,父母亲人总是一样的疼,凭是哪个有半分好歹,都免不了伤却父母半身命。若单是个赈灾安抚的差事倒不悬心,苦与不苦的,放由潇儿去磨砺,憔悴也罢,劳苦也罢,权不过当是儿抛却贵公子的身份,体味一把贫苦人家的日子,也算个忆苦思甜。可如今这一遭……
何事文武立朝纲,日日领受着朝廷俸禄,却把难事推给无关之人。而今户部一个个趋难避祸,满朝文武惧不敢前,怎料想天子大笔一挥,竟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了梁潇。相国此时千恨万悔,若早知如此,倒还不如他这白发人昔日自荐,也好保得膝下周全,可到如今,圣旨以下,却又该如何挽回?
梁潇强颜欢笑地谢了主隆恩,在传旨太监那幸灾乐祸的目光里接下圣旨,强作镇定地压下心头复杂的思绪。打发了赏钱,送走传旨太监,转头见爹娘已然老泪纵横。梁公子费尽唇舌,好言相劝,直直劝了半日,总算是宽抚下了心焦不已的堂上父母。
怎奈何从来欺人甚易,却总难以自欺,纵使先时好话说尽,梁公子心中仍自是忐忑无限。顾自怀揣着圣旨,踱步到望月居,天子的难为事,他一个无名小卒实在无能为力。却好在家中还有个李天仙在,此般事由,终是少不了再同月凌问个对策。
想起从前那位以身相许顾自一厢情愿缠上修远的柳仙,到了也因着月凌被收进了和尚的金钵内。那和尚的面貌嘛,梁公子已是记不清楚了,不过总记得他对月凌那毕恭毕敬的模样。想来对月凌这个正经神仙而言,潮州肆虐的妖邪,当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想到此处,梁公子倏忽淡然了不少。就算圣旨以下,无可挽回,只要有月凌能大发慈悲之心,他去便去了,难不成李天仙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陷入险地不成?越思越想,手中捧着的圣旨似乎不像先前那般重了,梁公子脚上的步子也轻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月凌房里。
月凌自来随性,暂顾不得其中何事,一眼瞥见梁潇手中的圣旨,登时好奇心盛起。自到人间以来,吃喝玩乐地也算是见遍了天上没有的大大小小新奇事物,成日里听他们念叨着圣上长圣上短的,因着那倒霉皇帝的缘故,好赖随着他们将生死都经历了几遭,倒是还没见过凡人皇帝的圣旨长什么模样。
不待仔细听梁公子幽怨叹息一番,月凌随即伸出手,右手手指一挑,一道银光乍亮,一霎时便将圣旨挑到了自己手中。戏文里听了见了好几回,虚虚实实的,总也不是个真东西,这回冷不丁一把真圣旨拿到了手上,李姑娘不由得东瞧西看盯个没完。
待等阅遍行间字里地看完了圣旨上的话,细将揣度几回后,李姑娘渐渐变了脸色。不但方才初时乍见新奇物什的一脸欢喜立时全作了愤懑,千头万绪涌上心间,瞧这面色,叫人见了只觉饶是有些替天行道之意。
哪知这位姑奶奶说出口的话,却竟和梁潇尚无半分关联,“秦公子才请调潮州,还没到任上呐,潮州就出水灾了,传言横行的妖孽也不知究竟散了没,这前危后困的,他也太倒霉了吧。”
“喂喂喂——就他倒霉,我运气难道很好?”李姑娘这般厚此薄彼的劲儿,惹得梁公子立马不高兴了。
什么话?秦兄是上赶着请调潮州的,他虽有些迂腐,善良过度,从来也不是个不惜命的。先时为着天若的事,梦初曾说识得那收妖的明空大和尚,说不准跟和尚修习过什么收妖的法术,这才奔着为民除害去的。
可他梁公子呢?不过就是好好地待在家里,连个封官袭爵的好处都不曾收受朝廷半分,竟被人眼巴巴地惦记上跑去潮州赈灾。但凡只些昔日恩怨的人,谁还瞧不出那皇帝老儿的心思,这摆明了是派他为户部朝臣挡灾挡祸去的。
此去潮州,若是平安回来,算他命大,金银宝物地赏上一番,君王还落个知人善任的好名头。若是一个不留神死在那儿,皇帝心里怕是觉痛快。当初向云阳公主拒婚的事,公主自个儿心大,倒从不曾计较过,架不住她老子可是把皇家颜面记的牢牢的。
“你也倒霉……不,你更倒霉……”月凌举起圣旨,又是一阵横看竖看,仍旧百思不得其解,怪道,“我倒奇了怪了,朝廷上上下下多少人,赈灾这种事,派你个无官无职的纨绔子弟去,难道合乎法度吗?”
梁潇冷笑,还不待作怎生回复,月凌在旁已然继续气恼不绝起来,“还有还有,方少侠明明都把冯延寿贪赃的账本交给皇帝了,皇帝怎么不治他的罪啊?”
说起账本,梁公子冷哼一声,面上神色,也不知是轻蔑还是无奈,“岂止是冯延寿,方兄交的账本里,涉事的大小官员,单在京城的,少说也有十余人。”
梁潇添了这把火,月凌的气更深了七分。嫉恶如仇的心思一上来,只觉眼前若有几案,她定然狠狠拍下,一掌下去,非拍断了不可。好个清平世界,好个圣明君主,无怪乎百姓们宁肯为侠盗喊冤,也不肯相信高官清廉。
思及此处,月凌只觉怪诞。神仙思凡,凡人却是厌极了尘世,这人间,究竟是清明,还是污浊?杨三姐姐贪恋红尘,迷醉人间,纵使被压在华山下,也九死不悔。她说三界皆冷,独人世残存一丝暖意,这神仙倒不如不做的好。自家三哥日夜里担心她下来这一趟,动了思凡之念,从此一去不返。
昔日她还道没了天规的束缚,除却生老病死万般难敌之痛,可爱可恨,人间自当是个世外桃源。可谁曾想,这世间真情真意虽有,却更不免钩心斗角,朝堂污浊,这光景,真比天上的绝情绝欲温热不了几分。别的不提,单说眼前的这档子事,足以让她骂上几日了。
“有贪不罚,有恶补惩,一任他继续高枕无忧,祸害百姓,倒罚你个闲云野鹤去潮州冒险,还推秦公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镇守潮州府衙。你们口口声声喊他圣上,你家的圣上这算是哪门子用人之道啊?依我看,真是个昏君!”
比起李天仙的义愤,梁公子倒显得淡然许多。他只悄然走到窗前,右手扶在窗框上,淡淡道,“帝王家自有他的用人之道,不在乎百姓天下如何,只要他能稳坐龙庭,便是上上之道了。”
梁潇的反应,有些出乎月凌的意料。原以为他行侠多年,对不平之事定然愤慨,谁知竟是漠然。还道他为君为国的道理听多了,满脑子君要臣死,又怎知说出口的话,倒尽然是奚落讽刺。瞧来,他虽身无功名,对这世间官场,倒看得通透。
月凌因笑道,“哟,听你这话,倒是对帝王家的这般用人之道,很是不屑咯?”
梁潇右手挽起腰间竹箫,闲闲一转,淡然之色渐消,转身对眼前人浅笑。
“爹爹宦海浮沉十余年,早就看透了朝廷官场。污浊之地,越是身居高处,越难以独善其身。若不能保得自身干净,眼中还需揉下他人泥沙,此等荣华,何必世代苦求?从小,他对我的期望啊,就只有不做违心事而已,他是不愿我再入官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