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李姑娘携着方觉离了酆都之后,一眨眼便到了人间。只因是魂魄不能见光,只得暗暗将其藏与袖中,又将他偷偷带到了京兆府衙后堂的停尸房里。
停尸房朝北背光,况内里无烛无火,只要将房内门窗合上,并无一点光亮能透进。方觉在袖中憋了半日,总算能出来透口气,正左摇头右晃脑着,一睁眼,竟便见着了那躺在石榻上的躯体,方觉心内只觉难以名状。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不想有生之年,竟真能游一遭鬼门关,再有惊无险地回到阳世。虽不曾像戏文里的孙行者那般大闹地府,强销了生死簿,好歹也算是在阎王和判官的眼皮子地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幽冥界,这话说出去,可比在生时如何劫富济贫威风多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方少侠越思越远,呆呆望着石榻上的那个自己,酸甜苦辣百感交集,心里头有千万句话,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样,看着自己的尸体,是何感触?”月凌偏过头,盈盈笑道。
“挺……有趣的。”嗯,前所未有的有趣,前提是,方少侠此刻已然安心地明了自己即将复生。
“别看了,脸是你自己的,想看以后有的是时候看。”月凌适时地打断方觉的遐思,想着得办正事,临了还不忘友善地提醒一句,“站着别动,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方觉也不管怕不怕,只听话乖乖地闭上了眼。李天仙念动法诀,将一道灵力聚于右手食指中指间,缓缓抬起手掌,反手一指,将灵力倾注在方觉魂上。登时屋内一阵清风刮起,门窗却丝毫未动。月凌趁此时微微斜了斜手指,缓缓将方觉的三魂七魄归附在了石榻之上的躯体中。
狂风愈盛,吹得门窗关来合去,就连屋外的草木也东倒西歪,落叶上下翻飞起来,直闹得屋里屋外天昏地暗。忽的见她将手一收,风力顿止,门窗也稳稳合上。此时月凌走到石榻前,将袖在方觉面上一拂,他一双眼稍有动静。
“好了,可以睁开眼了。”看着方觉颤着一双眼,想睁又不敢睁开的模样,李天仙不禁哑然失笑。想不到崔义口中那个劫富济贫,义薄云天的英雄侠盗,竟也有这般瞻前顾后,战战兢兢的时候。
听了李姑娘的话,方觉刷一下睁开了眼,倏忽从石榻上坐起身来。此情此景,犹似梦中,他伸出两只手在眼前晃了晃,翻来看去想证明自己的魂魄已然回到了肉身上,只可惜眼前没一面镜子,屋里密不透风,无光又无影,即使看了半日,心里却总还有那么一丝难以置信。
这一趟,还真是死的随意,活的任性,若被那说书人编成故事,怕是看客只当闹着玩儿一般。瞧着方觉这般模样,月凌会了意,一挥手将房内门窗打开,微弱的阳光洒进屋中,照在方觉身上。方觉见此情状,笑意粲然,一个鲤鱼打挺从石榻上跳下来,都懒得多走几步出门,直接从一旁的雕窗跳了出去,恣意在青天白日之下似一阵风般来来去去。
月凌幽幽从门口走出,看着方觉肆无忌惮地在院子里游荡,心想着还阳一事已成,其余的磨难也便都可迎刃而解,心情畅快之余不免霁颜展眉。闲时向四周淡淡望去几眼,这才想起此刻身处的是京兆府衙,这般大摇大摆似乎有些不妥。
“方少侠——”
听到喊声,方觉忙三两步跑到月凌跟前,“仙子何事?”
“嗯……你还是叫我李姑娘吧,叫月凌也成。”这一声声仙子的,听到别人的耳朵里,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方觉点了点头,一想也是,在人间哪能仙子长仙子短的,平白无故多生事端。
“那……李姑娘有何吩咐?”
月凌一时语塞,尚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个……我先前在地府说的话,你是当真信了吗?”
方觉一愣,想了半日也不知她话中所指,只好实诚地求教,“李姑娘说的是哪句?”
“关于沈将军那句。”月凌心中默默祈祷,看在自己好歹算是救人一命的份上,他最好是真信了,不然这后头的事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一提沈将军这三个字,方觉当即回忆起来,猛地点点头,“信,当然信!李姑娘大恩,救方觉死而复生,姑娘的话,方觉岂有不信之理?”
方少侠这般言辞,叫月凌深觉惭愧不已,“其实当日沈将军是因见你要伤他夫人,情急之下才不小心刺了你那一剑,他本意并不想杀你。只是我先前已在剑上施了法术,助他战场杀敌,不想阴差阳错,竟害你多了这无妄之灾。千错万错,原是我的错,你……”
方觉自来都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好少年,此刻生关死劫刚过,心头对月凌更是只有重生的感激,其余的事,根本无心去管。他的逻辑简单粗暴,肯上天入地不惜跟阎王判官作对的李姑娘,绝对是个好神仙。即使之前做了什么行差偏错的事,那也是老天的错。
“李姑娘不必自责,究其根本,是方觉错信了小人谗言,误以为沈将军是贪官恶吏,夜盗沈府,才给自己惹来生死劫难。姑娘大义,千辛万苦助我还阳,方觉心中万分感恩,日后但只姑娘一句话……”
“感激的话先别多说了,眼下沈将军还关在天牢里,你昔日救助过的穷苦百姓,非要他偿命不可呐。”想起沈将军的事,月凌一颗悬着的心始终不能全然放下。
“李姑娘要我怎么做?”而今明了真相,再想起此事的源头,方觉恨不能抽打自己一顿。
这脑子,这么随意的谎话,都没怎么精心布局,自个儿怎么就信了呢?这说出去,岂不悔了一世英名?想到此处,他就只敢安心刀山火海地收拾一时任性捅下的篓子,至于其他的,当真一句都不敢说出口。
月凌想了想,道,“这样,你先在这府衙里找到京兆府尹冯延寿,叫他带你入宫,请皇帝早日放沈将军出天牢。然后,再同状师崔义和那些百姓们解释清楚,让他们撤了诉状。至于你先前错信了哪家小人的谗言,等这事了了再慢慢追究。”
方觉点点头,抱拳行了一礼,恭顺道,“姑娘放心,方觉定然办妥。”
“好,那这儿就交给你了。”月凌安了心,转身便要走。
方觉没来得及反应,出口就问,“诶——姑娘哪里去?”
月凌停住步子,细细把话说了个清楚,“我且知会沈将军和他的亲朋好友们一声,一来叫他们放心,二来嘛,省得到时候乍一见你,给吓坏了。”
一提此事,方觉顿时哑然失笑,又抑止着笑,低下头行了个江湖礼道,“李姑娘慢走。”
月凌掩口轻笑,提脚刚走了几步,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大声喊叫。喊声越来越近,确乎是朝这边来的,竖耳一听,约莫是府衙里的差役们。
“抓贼……抓贼——”
“他们要抓贼?”方觉讶异,难道除了他,竟还有别人轻蔑京兆府的人力,大白天行窃的吗?
正想着,只听那抓贼的喊声越来越近,似乎是朝这边来的。月凌已经了然,方觉心下却仍是不解,两人都只立在原处,干等着差役们走到这边来。
原来方才月凌施法助方觉还阳之时,惟后院停尸房这边风云突变,惊了林木虫鸟之余,也惊着了后堂休憩处的冯延寿。他耳朵倒是精,只觉察这厢有动静,又见自个儿窗外甚是晴好,也没曾想是停尸房里外变了天,还道是有什么贼人闯进了后院,因此连忙喊人到此前来查探。
月凌会心一笑,慨叹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下也不用四下里寻找冯延寿在哪儿了,只等着他自己找到这儿来也便是了。
“抓就抓呗,来的正好,我看我还是先别慢走了吧。”
话音才落下没多时,已见一群衙差们拿着刀往这边围过来,后面还跟着冯延寿身边的毕师爷。众人将月凌与方觉团团围起,又让出一条道来,毕师爷大摇大摆地走到跟前,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嚣张狂妄地喝道,
“呔——何方小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到京兆府衙行窃!”
见此情状,月凌只觉头顶一阵乌鸦飞过,无语地摇了摇头,对方觉道,“少侠,告诉他们你是谁吧。”
方觉抬正了头,大模大样地走到师爷面前,坏笑道,“毕师爷,不认得我了吗?”
毕师爷微微睁开眯着的双眼,乍一看,只觉眼熟,待从眼到口将眉目瞧了个仔细,捋着须子想了半日,先是淡然一声,“哦,我道是谁呐,原来是方觉啊。”
此话一出,嘴角咧着笑,还没笑出声,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顿时变了脸,颤颤巍巍连双腿也站不稳,指着方觉,嘴里不住喊着,“方……鬼鬼鬼……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