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依着判官的意思,我也该死咯?”贞英垂头,倒不至泪下,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平,她怎番出生,难道还由得自己了?若为着天条公平,莫非她该自请为凡人,到头来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些都且不论,她的是是非非,却又与方觉生死之事何干?再者这等关头,无端竟是扯上她作什么?方觉还在这儿站着呐,这天上地下的多耽搁些时辰,若是稍有迟了,沈将军还不知怎的呢!
魏征自知一时失言,欲待收回已晚,想作些补救,没奈何说出口竟是一句,“不敢,幽冥之人不敢论天界短长。”
他时常把天规法度,天命运数挂在嘴边,左右不过是聊以安抚那些为恶人所害的冤魂,让他们放下心结,安心入轮回。今朝之事还未曾明晰,他方才也不过略尽职责,提醒阎君一声,也免得怜悯过甚,再惹下祸事,虽是迂腐了些,总也是一片好心。这小丫头却当他如何如何蛮横不讲理,也不多问几句,张口便怼。
魏征是什么人?生生死死也是见过大起大落的,斩龙斩蛟,逆君逆臣,身后虚名无数,末了还落得个掘墓鞭尸,聊供尘世留个君慈臣贤的笑柄。几千年来,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今日一时竟被这小姑娘数落,难免心中不平,也没多想,随口就揭起了人家的老底。
话一出口,见小姑娘一脸的哀思如潮,当即就懊恼上了。只是他死死活活过了几千年,少有同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儿打过交道,委实不知该怎么哄人,才一张嘴,竟又说错了话。
“玄成——”阎君看出他面严心慈,知他因不善言辞才弄得这般场面,温言对贞英劝慰道,“丫头,魏判官一时词不达意,你莫要往心里去啊。”
小丫头不信,还不肯领情,朝魏征做了个鬼脸,哼一声道,“我不跟你说,我只跟阎君求个情。”
“阎君……”
魏征欲想再提醒几句,阎君当即和颜笑道,“玄成有所不知,此间内情,稍待本君再作言明。之道,你且往一殿同崔判官借来生死簿,本君要查验查验,看看这方觉阳寿可尽。”
陆之道一执礼,躬身道,“是。”
风来风去的,也不见踪影,不多时,便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中还多了本簿子,上前递给案几后的阎罗王,“阎君。”
阎君接过生死簿,翻开查阅起来,李姑娘凑上前,一脸期待地问,“怎样?”
“寿该八十五,善终。这场劫难,乃是命数之外,并不在生死簿上。”阎君将生死簿放在案上,浅笑答道。
贞英一把拿过案上的生死簿,故作不相信般,“让我瞧瞧。”
说罢拿起簿子走到一旁,背对这众人,只往方觉那页瞄了一眼,便偷偷前后翻阅,约莫往后翻了十余页,才见页末一行字:
李玉溱,豫州府辛卯年五月初六生人,寿七十六,十五嫁潮州凤唐镇赵……
这页已毕,正待翻页细看剩下的字,掀起页角,却见此页开头赫然写着:
李月凌,山阴府辛未年二月十二生人,寿十五,病终。
贞英不住一惊,心道,“竟有人和我同名同姓,还这般短命?看来父王这名字改的,也不见多好嘛。”
此番腹诽而过,刚要将书页往后翻,却听得阎君道,“丫头,怎么看这么久?还没看清吗?”
“哦……好了好了。”贞英一慌,心虚之下,赶忙合上簿子。虽没看的详尽,不过好歹知道了,沈将军那位李世叔的女儿还在人世。既如此,便是一时找不到她,这消息对她堂上父母而言,也总是个安慰。
眼下,李玉溱的事且先放一边,方觉才是要紧,“阎君,既然方觉阳寿未尽,那可以放他回去了吧?”
“嗯。”阎君点点头,倒是好说话的紧。
此时魏判官又开始不依不挠起来,“请容魏征再说最后一句,阎君再作决断不迟。”
阎君淡笑着叹了声气,“玄成但说无妨。”
“阎君先时便因屡放冤魂还阳,乱了法度,才降至此殿,今日……”
话到了这份上,阎君也剖开了心底话,“玄成,我知你严守天条规法,亦是为本君着想。可本君便是这脾气,见不得含冤者屈死。莫说降至第五殿,就算被革了神职,我还是这般执拗哟。”
见这两尊神说来道去,剖心置腹的,李贞英觉得自己也该说点什么,毕竟这祸,是她闯下的。毕竟无知不能脱罪,好心不是借口,有错就该认。
“魏判官,方觉寿该八旬有余,皆因我一时不察,十余岁而亡。于情于理,这罪责该由我担着,若你执意按天规来,就以我的寿数抵他少了的阳寿吧。”
魏征一听这话,虽心知小丫头诚意满满,却依旧哭笑不得,“仙子是神人,有生无死,如何有什么寿数不寿数的,又该怎么抵?”
贞英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遭来,真是叫人想牺牲也不成呐。“那……阎君都允了,你还想怎样啊?”
魏征被这小丫头撒娇埋怨似的语气逗笑了,连连摇头叹气道,“阎君已允了,我自无法。”
“那多谢了。”好不容易魏征松了口,贞英赶忙准备在他反悔之前离开阴间,连连朝那旁静看这他们几个神仙斗嘴的冤魂道,“方觉,跟我走吧。”
谁知那方觉毫不急切,生死之际,竟想起恩情礼节来,跪地磕头,谢个不停,“仙子活命之恩,方觉感激不尽,敢问仙子尊姓芳名?”
“我叫李月凌。”李姑娘边将他扶起,边诚实答道。
方觉站起了身,恍然笑道,“哦,原来是李……”
这言来语去的,可着实急坏了贞英,也顾不上其他,只拽上魂状的方觉,大声道,“李什么李,先别废话了,赶紧跟我走。”
“哦哦……”方觉立时被震住了,也不敢多言语,乖乖地跟在李姑娘身后,离开了酆都。
阎君仍坐在几案后头,看着已然不见的一仙一鬼,诧异地向两旁问道,“本君可有听错,贞英方才说,她叫什么?”
陆判抿嘴笑答道,“她说她叫李月凌。听说李天王给女儿改了个名字,因是嫌贞英二字,太过三从四德了。”
魏征在一旁听这言论,不禁展眉叹道,“都是凡间戏文里贤妻良母的起名路子,确是三从四德了些。”
向来沉闷的魏判官也调笑起来,五殿正堂楞时欢声无限。待笑过头,阎君记忆里零星闪过些许,一时又想不真切,“李月凌?这名字……好生耳熟啊,好像在哪儿听过。”
陆之道闷声不语,只因他早早地听说过改名之事,未疑有他,实不知阎君所想的何事。魏征低头沉思,片晌,豁然道,
“阎君,可记得月余前凌仙君到一殿借阅生死簿,欲查之人,便是叫李月凌。那时阎君也在场,只因秦广王严职法度,未曾准允崔判官将簿子借他。”
经这一番提醒,阎君亦是如梦初醒,“哦……对对对,是这么回事。诶?想这李天王之女,乃是天生的神仙,十五岁拜过东皇和王母,早入了仙箓,又怎么会在生死簿上,烦劳凌仙君前来查探呢?”
陆之道在旁暗笑,“阎君糊涂了,阳世之人,同名同姓者众。天上人间,此等巧合也是有的,那凌仙君要找的,当该是个凡人。”
阎君当即又是一阵恍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也是啊,若他寻的是贞英,当日又何必到这酆都呢?”
几人正自说笑间,陆之道忽又大叫一声不好。“哎呀,忘记消了那方觉的记忆了。”
原来这冤魂去过望乡台后,本该饮下孟婆汤,消去前世记忆,再入轮回。只是今番方觉死而复生,若饮孟婆汤,不但忘却了地府之事,就连生前阳世的恩怨也会通通不记得,多少于情于理皆不合。
往日包拯还在一殿之时,屡放冤魂还阳昭雪,对于这记忆消不消,如何消,早有了一套自家的规矩。一来不需饮孟婆汤,二来阴世记忆不能存续,因此多是判官以神力为之。
然而也因此缘故,包青天硬生生从一殿被降至了第五殿。因每殿司掌的鬼魂不同,自降任以来,再没有过什么放魂还阳的机会,对于原先的规矩,阎王判官们统生疏了。再加上这回李姑娘来的急,去的也急,来去匆匆,一时间谁也没想起来。待到此刻,怕是早飞出酆都地府了。
阎君惊愕,“之道,此事刚才你怎么不说?”
陆之道又拱了一礼,诚惶诚恐之下还透着些许俏皮,“自从阎君调至这第五殿,这等放冤魂还阳之事还是头一遭,消去酆都记忆的事儿,多少年不曾干过了,属下一时间记不起也是难免的嘛。”
“阎君,我这就去追上他们。”魏征自觉事关重大,自告奋勇站出来请缨。
阎君摆摆手,一副万事天意的从容,“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现在消了他的记忆,贞英诸事难行,还是等过些时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