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芸微微抬起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胆怵地愈发不敢大声,“当日爹爹说,将我许配给你。我哭着闹着说不要,还跟他赌咒发誓,说你绝非我的良人,我……”
话还没说完,沈将军就有些听不下去了,素未蒙面,他也未有恶名,当初竟是被未婚妻子这般嫌弃,沈将军觉得心上被划了一道小口子,很是委屈,“那时你都不曾见过我,如何就这般嫌恶?”
“正是因我没见过你,才说了那些话。后来……若是我再出尔反尔,自相矛盾,岂非让爹爹笑话。所以,所以我央梦初到我家提亲,说我中意的是他。我知道,不管怎么闹,爹爹都定然不会同意的。我想着这样一来,面子里子都全了,只是……只是有些愧对梦初,不过……这主意还是他给我出的,他倒不在意这些。”
卿芸的思绪有些跳跃,急着把昔日罪行交待清楚,又怕丈夫得知真相依旧埋怨她,心想转移话题,说点别的,却也找不到还有什么可说。
再看沈天若,简直懵地目瞪口呆,他着实有些难以置信,卿芸自诩不碍礼法,不拘小节,却是如此在意面子,不过是因为与堂上老父的几句话,前前后后便争了六年的闲气,她还当真是率性。
“卿芸,你就为了和你爹爹置气,便如此大费周章?”
“沈天若,你什么关注点啊?”梁公子在旁不由得横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月凌心中却忍不住感慨不已,“沈夫人真能折腾啊!”她自认算是好面子的了,只是实在比不上沈夫人,为了几句话,布下一出梁祝的戏,惹得沈将军忧心六年,直到如今。若非这一场横祸,还不知她想瞒多久。
岑卿芸皱起眉头,丢开手中一根闲捻的稻草,微愠道,“你只听出来这些吗?”
沈天若沉吟许久,良晌,略带些难以置信,“你……你心悦之的,是我?”
卿芸扭捏起来,低着头红着脸,莫名有些委屈,“你怎么才明白?非要我说的这样清楚。”
沈天若睁大了眼,整张脸上写满了冤枉,反嗔道,“谁叫你当年的戏,做的太真。”
“我……”岑卿芸欲再争辩,可自知理亏,只好怯怯地认了怂,“是,原是我的不是。”
沈将军一时大喜,早将囹圄之祸抛到九霄云外,安心只想明了当年究竟,欢心之下,穷追细问,“那……你是几时喜欢我的?”
沈夫人面上一红,当即站起身来,半羞半怒道,“沈天若,你不要得寸进尺!”
在卿芸心中,她肯拉下脸来,当面说出心中的情愫,已然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再想多问,却叫她如何说的出口?
见夫人顿生气恼,沈将军只觉好生无辜。卿芸与她父亲置气,却是让他白白受了六年的委屈,自以为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无故横生出这许多枝节,还叫衍之和修远替他心内不平,误会了秦梦初许久。如今他不过多问了一句,倒还落得个得寸进尺的不是了?
卿芸背对着他,长叹声气,面上带笑,却不禁五味杂陈,“我记得有一次,衍之问我。如果,你不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我会不会这样讨厌你;如果梦初不是寒门书生,而是同你们一样的官家子弟,我还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会不会想嫁他。”
沈天若出神偷瞧着卿芸的背影,急欲知道后话,“那时你怎样回答?”
卿芸转过身,微微低着头,“我没有回答,沉吟了片刻就走了。我知道,衍之是为你不平,只道我平日见多了冯延寿那样的纨绔子弟,也这般对你们都生了偏见。可他哪里知道,我一直都只是为了面子死撑而已。”
一听“他哪里知道”这一句,门外的梁公子不禁一脸鄙夷,心下腹诽不已,“我哪里知道?你又不说,我当然不知道了!”
“你这又是何苦,跟你爹低个头,说个实话,有这样难吗?”沈将军万分不解,不过是一时斗气,父女间哪来的隔夜仇,何况本就只是个误会,原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根本还算不上是哪门子仇。
卿芸扯了扯自己的衣袖,难为情道,“本来是不难啊,可谁叫我之前把话说的太满,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去书院暗访你的恶状。我跟我爹闹得这样大,要是再低头,怕是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打自己脸的事,岑姑娘实在拉不下脸面承认,因此事到如今才吐了实情。
可这样一来,沈将军便更觉着委屈了。从头到尾,他什么话都没说,什么错事也没干过,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成了众人眼里的马文才,此中怨念何其深?
“那你怎的连我都不说,就这般自欺欺人,害我生生苦闷了六年?”
“我哪知道,那些事,你这般放在心上,竟成了心结了。”
卿芸有些郁闷,不都说女子的心眼儿小,男儿胸怀广吗?她还以为,但只夫妻和顺,从前种种,天若都不会计较,谁知道……
沈天若板着脸,忿然道,“试问天下哪个丈夫,会不将那等事放在心上的?”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成吗?我好几次想过同你说实话,可是……无端端的,怎么开口啊?”卿芸正自惆怅着,愈显得深沉,半晌,方幽幽道,
“天若,其实我一直都明白,从我见你第一次我就明白,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你,只是爹爹未同我知会一声就定下的婚约;我也从没有恋着梦初,只是,这般跟爹爹作对,总有些冲破枷锁的快意。”
天若拿她没了法子,良久,只得笑着叹一声,“卿芸,你好生叛逆。”
卿芸走到他身旁,温声道,“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今日也同你坦诚,可你要与我和离,却是万万不能的。”
“卿芸,你听我说,这次……”
“我不管,我费劲千辛万苦,不是只为了看你一眼,更不是来收你的和离书的。你一日不出天牢,我也不离开这里。这六年千错万错,都因我太任性,这一次,我定要和你同甘共苦。”说着说着,心中悲恸,卿芸忍不住流下泪来,跪坐屈身,从身侧抱住沈天若,死死不愿放手。
“卿芸……”眼见得如此,天若不由得悲喜交加,哽咽落泪,挽住她柔声轻唤。
梁潇呆呆看着,见月凌亦是如此,忙伸出手蒙住她的眼睛,边暗笑边责难道,“非礼勿视啊……”
冷不丁被蒙住眼,月凌很是不悦,想用力掰开自己眼睛上的那双手,却半日不得行,弄得怨愤不已,大声控诉道,“喂——许你看不许我看啊……”
“衍之,李姑娘。既然躲着,喊这么大声作什么?”因月凌用的是木遁之法,旁人虽是见不着人影,这几声话却是听的清。一闻见这动静,沈将军哭意也散了,只落个哭笑不得。
李天仙收了隐身的法,梁潇三两步走到牢门外,笑道,“天若,这可不能怪我们。”
“是啊,沈将军,我们原是来探望你的,谁知道才一来,就看见你们夫妻俩在这儿……打情骂俏。”月凌浅笑着,帮衬着梁潇一块儿调侃。
卿芸低头不语,沈天若顿生尴尬之意,微微别过头,“别在外面站着了,我知道,李姑娘定然有本事进来。若不嫌弃,有什么话进来坐下说吧。”
“好啊。”月凌与梁潇这一声回答的意外齐整。
见他二人如此默契,沈天若与岑卿芸也暗暗相视一笑,欲说还休。
月凌将手一挥,两人一道进了牢里,与沈氏夫妇面对而坐。
梁潇干咳一声,正色道,“我知你们才解开心结,定然有万般情意想要诉说。可眼下的光景,还请二位先把那你侬我侬的话放一边呐。”
听出梁公子言外的酸味,沈天若摇摇头,怨念起来,“衍之,你这时候还不忘打趣我啊?”
梁潇连连拱手,“不敢,不敢!如今可是连那冯延寿都想破脑袋要救你沈大将军出去呐。”
“冯延寿?他想救我出去?”沈天若立时吃了一惊,他几时人缘这样好了?连冯延寿都上赶着帮忙。
梁潇冷冷道,“圣上给了他一道暗旨,若不能息了民怨,让他们撤了诉状,冯延寿就得给你陪葬。”
“这么说,除非民怨自息,否则就连圣上也保不了我?”沈天若难免慨叹,卿芸早是焦虑不已。
梁公子却风轻云淡道,“差不多吧,但是你放心,我们还有月凌在,到时候若真没法子,她便以上天的名义降一道法旨,定叫你无罪归家。”
一听这事还得把李姑娘牵扯上,沈将军实在过意不去,“不,不成。李姑娘虽是神仙,可若冒降上天法旨,怕是也要受了牵连,沈蓠何德何能,值得李姑娘如此。”
“沈将军,我纵受点牵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横竖连顿打都不必挨,你只管放心。”月凌摆摆手,权只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