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姑爷说……潮州水患,妖邪四起,户部无人敢千里至此赈灾,万岁钦命相国长子梁潇任职钦差,携钱粮赶赴潮州。听闻这位梁公子,虽贵为官家王孙,却也惯是个爱行走江湖,打抱不平的,此番无官无职,却得蒙圣上荣宠,授命钦差,远赴潮州。
他一来不久,潮州城便屡有富商家中遭窃,告至官府,官府不作睬理。新姑爷说,梁公子昔年行侠,许结识了不少劫富济贫的所谓侠盗,此番富户失窃之事,许便是梁公子的旧相识所为,因着梁公子这钦差靠山,才屡屡压下了递上府衙的状纸,使得商贾们欲诉无门。亦或是,梁公子便是那个屡入民宅行窃之人,官贼一体,食君之禄,贪民之富。
新姑爷的难听话说了不少,余的都觉是些非有空穴亦来风的糊涂话。只是想到这些,玉溱才记起,相国公子奉旨赈灾潮州的事,于是又硬生生把方才要问的话咽了下去。
“你……当真是梁相国的公子?”眼前人气度不凡,听口音,看形貌,倒真像个京城贵族,只是既无凭据,全听这片面之词,总是不好轻易采信。
一听这怀疑气儿满满的问话,梁公子真格的摇头不是,点头也觉无用。这姑娘,怎么就油盐不进,怎么说怎么不听呢?这要是在京城,他怕是恨不能领着姑娘去一趟相国府,全家上下,叫谁来不能证明他的身份?纵是再费波折,叫太子殿下亲自言明都成。
可如今是在潮州,还是在城外的凤唐镇里。四下无人相识,钦差的圣旨又未曾带在身边,他素日里既无官职,更没什么令牌官印的好作凭证。若再想不出什么法子叫这姑娘相信,真怕今日要耗上一整天。
“李世妹,你跟我们回潮州府衙,我让秦知州亲自跟你说成吗?”
“潮州……府衙?”玉溱瞪大了眼睛,蜷坐在原处,并没有挪步的意思。
月凌轻轻拿开她发梢几片落叶,甩手丢在一边,温言温气道,“玉溱姑娘,你想想,以你如今的遭际,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我们骗的吗?还是你觉得,我们俩走在大街上闲的慌,赶跑了追你的家丁,又一路跟你到这儿,问长问短地关切你半天,就是为了故意让你空欢喜一场耍着玩儿呐?”
玉溱低头不语,暗暗思量。这姑娘的话原也没错,当初赵家瞒骗她,也不是图的一诺千金的美名,更不是闲的慌耍什么好玩,他们为的不过是义父生前的生意人脉。可她如今已落得这般处境,娘家失势,义父故去,若被休离也没个归散的去处;夫家日日薄待狠虐,公婆、丈夫,还有小姑,整个赵家的人怕都恨不得她死了,好另觅良配,再娶个名门贵女,帮衬着赵家的前程。事到如今,论财,她是没什么好被骗的了。
若论色……莫消说她此刻这般憔悴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根本没谁会瞧的上。一来眼前这抚慰自己的是个姑娘,才貌气度远在她之上;二来,便是站在一边那位公子,纵使他并非口中所谓的相国公子,可只消粗粗看一眼那通身的气派,还有这相貌风度,他倘真有什么寻花问柳之心,站在街上怕都惹得过往姑娘多看几眼,又何须费劲心力,打谁家女子的主意?
看着玉溱这半晌闷不出一个字儿来的闷脾气,月凌又怜又急,束手无策之余,不免心烦意冗。她服了沈将军和李御史了,怪道这么些年想尽了办法,也没半点踪迹下落,追根溯源,谁叫他们通通没个信物胎记的凭证。
女儿手里没信物,爹娘手上也没什么信物,托她找的时候没线索,这下算是找到了吧,想要替人家认个亲,认的时候还苦恼着没证据。连梁公子都没法自证身份,倒叫姑娘疑心他们是坏人了。这不是急死个人了吗?
原是毫无音信,大海捞针。如今找到潮州来全凭她假公济私,投机取巧,找到镇北来只因方觉善心,天公作美。这一遭阴差阳错,本以为因祸得福,总算是大功告成了,可这位玉溱小姐,却是支支吾吾地执意不肯信她。
月凌禁不住无语问苍天,怪不得三哥常说,跟凡人打交道,比降妖除魔还难。她这济世救人的神仙当的容易吗?明明该是高高在上的神祇,如今在这儿总是听人差遣也罢了。可这桩事,前前后后全靠她一张嘴,可眼前这情形,又要怎么说清楚?真叫人犯难了……
月凌看了眼梁潇,着急抛了几个狠眼色,实是盼他能想出个好主意来。可梁公子耸耸肩,头一转,无限山河似等闲,只恬淡宁静地四处张望着并不甚优美的风景,权当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当着玉溱姑娘的面,又不能同梁公子发火置气,多生事端,可这怨念,又着实放不下,月凌心中郁结,别提有多烦闷了。
神郁气卒之下,月凌轻轻敲几下额头,忽的灵光一闪,“诶,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对你小时候的事,知道的这样清楚吗?”
玉溱瞪大了眼睛,只是乖乖地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话。
月凌柔婉和缓地浅笑道,“因为我是神仙,是这位梁公子远在京城的至交好友,焚香拜愿求我来寻你的。”
玉溱姑娘显然没有找到重点,抛下了神仙两个字,也顾不上什么焚香拜愿的说辞是真是假,只是一脸茫然地继续问道,“梁公子的……至交好友?又是谁啊?”
月凌愈感心累,却只能再细细同她解释,“当朝定国将军沈蓠,今岁平了戎狄之乱的那位。你生父待他,有十年养育之恩,情同父子,他便如你的兄长一般,就是他在狱中时托我寻你的。”
“狱中?”一会儿是什么定国将军,位高权重,焚香拜愿的,一会儿又说什么身在狱中时托付。一高一低着实矛盾,把玉溱听的云里雾里,正自思量间,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之前好像还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姑娘,你刚才说……你是神仙?!”
这表情诧异,神色慌张,实是平生未曾得见过的惊恐,在月凌看来,妥妥的便是怀疑自己了,“怎么,你不信?”
玉溱刚刚才抬起的头,此时又缓缓低下,不言不语。一些时偶有微微抬眸时,也说信与不信,只是总报以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神,虽无言,却重似千斤。这一记眼神看的,一下子可把月凌抑郁的不轻。
“托塔李天王听说过吗?他是我父王。哪吒三太子知道吗?那是我三哥……”月凌细数着自家的家谱,显然玉溱姑娘知道她几位父兄,就是对她并无印象。
“《西游记》的戏文听过吗?有一回唐僧师徒路上碰见个绑在……”
“月凌——别扯那么远了,你那点戏份,几个人记的清楚啊?”梁公子有些看不下去了,再讲这么些有的没的,整出戏说完了,玉溱还未必信他们的。
月凌说了半日,愈发觉着苦闷,今儿怎么就遇上这么个警惕性重的姑娘?好歹还姓着一个姓儿呢,怎么连这点信任都不给啊?
自打跟赵师叔打了那倒霉催的以貌取人的赌约之后,她溜达到人间这许久。这些时日里,身边的人有怀疑她本事的,有怀疑她善心的,也有怀疑她这神仙当得称不称职的,那些她都理解,谁叫这神仙的身份是她白得来的呢?
可如今这一回,可是大不相同,她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人怀疑起她究竟是不是神仙来,来人间这么久,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对这个千年前或许宜属同宗的凡间女子,月凌怕是要刮目相看了。
“好,你瞧着。”月凌心一横,站起来随意一转身,挥袖登时变作了玉溱的模样,面对着眼珠子即将蹦出眼眶的玉溱姑娘,微带着几分得意笑道,“现在信了吗?”
梁公子看着玉溱似乎不敢答话的模样,总觉得月凌这次又玩脱了,李世妹好像被吓的更加不轻。月凌总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赶忙将自己变了回来,蹲下身心忧虑乱道,“玉溱小姐,你怎么这表情?该不会……你……你疑心我是妖怪了吧?”
“我……”玉溱话虽未多说,眼神已然告诉了月凌答案,这回……似乎是弄巧成拙,弄了个适得其反了。
梁公子有些看不下去,又挪近几步,温声和悦道,“李世妹,你再仔细想想,倘若我们是妖怪,或是什么坏人,难道竟会有这番闲情逸致,装神弄鬼地骗到你相信为止?”
一听这话,玉溱稍稍抬起头,眼神变得迷离惘然。这话……倒也有理。
“要是那样,我们才懒得跟你磨磨唧唧这么久呐!真要有什么坏心思,想对你不利,直接把你打晕捆上带走,岂不是更干脆?”
玉溱从头到尾仔细想了想,思量了许久,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轻轻道,“我……我信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