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信”字,月凌可不知盼了多久,费了多少周张,此时终于盼到,心中怎不激动?这下赶忙凑上前去,问长问短的好不热心,“看你这憔悴的模样,我们先带你回潮州府衙,待养的你精神好些,再去见你亲爹娘,可好?”
玉溱先时在赵家受尽冷遇苦楚,尝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此时一旦被这等关切,虽只是几句话,却也不免当即感动地泪眼盈眶,忍不住泪中带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刚要答允,随即又想起了赵家的种种,立时忧心忡忡,忽又变得担心起来,“可是……我终归是赵家的媳妇,如果就这样跟你们走了,他们会不会……”
提起赵家,月凌想起了昨夜方觉的愤怨。而眼前玉溱的遭际,更使她怨怼不已,怎么同样是赵家,一个雕梁画栋,一个破棚乱瓦,一家天一家地,富贵荣华、饥寒交迫,同样姓赵,做人做事的心地竟然差了这么多?他两家真该换一换,互自尝尝互自的生活,那才算是老天有眼呐。
月凌冷哼一声,一双眼怒放寒光,恨不得立时给赵家一个大大的教训。怎奈何天规压在头上,这般率性之事总是难为。
抑郁半日,终不得由法,只得忿忿气道,“什么赵家不赵家的,让他们都见鬼去吧!从今日起,你只是李玉溱,是李御史家的千金小姐,不再是何秋莲,更不是那个受尽冤枉气的小媳妇,你跟赵家,再无瓜葛了!”
梁潇摇摇头,须知婚约总是在面前摆着,论起来,他们终归也只是外人,“月凌,她与赵家有没有瓜葛,这话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月凌立时勃然,不跟赵家断的干净,从此离的远远的,难道等他们知道了玉溱的身世,好死赖活地不肯休妻也不肯和离,巴着李御史的高位,自此横行乡里,锦上添花?就这样便宜了赵家,她绝不答应,甭管怎样,就算玉溱不追究,她可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的意思要怎样?若是跟赵家理论,一旦他们知道了玉溱的身世,才不舍得没了这根高枝呐!到时候,可是想甩都甩不掉了。”
“那怎么成?赵家自然要甩掉……”梁公子当即否认,接着又细细想了想,笑道,“月凌,其实你说的也没错。何秋莲,李玉溱,在户籍上算是两个人。只是倘秋莲失踪,赵家不管想不想,都定然要四处找寻。可若是秋莲投河身亡了,他们许还巴不得呢!”
梁公子言下之意,若就此带走玉溱,虽是可以换个身份到京城去,只是何秋莲这个名字,在户籍上仍旧是赵家的媳妇,今日丢了人,无论是官府还是赵家,必然要四处找寻,非寻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可。
倘若一个不留神,阴差阳错地找到了京城去,从此得知秋莲便是玉溱,一见了御史府的高门大院,定是死活巴着这门亲事,决议不肯休离了。若是这样一来,纵使赵家从此不敢再薄待于她,玉溱日后终身,岂不要吊死在赵家这棵歪脖子树上?
若要玉溱就此认了命,此生只作赵家的媳妇。莫说是李世叔夫妇知晓了不会答应,便是天若,便是梁潇,便是月凌这疏淡之友都不会答应。赵家想修得这般的福气,且等着下辈子行善积德去吧。
话又说回来,若是今日里玉溱当真投了河,赵家只当她死了,不论写不写休书,横竖不会四处找寻,不会闹到京城去。从此相安无事,不再相见,叫玉溱永离了赵家的苦海,这便是从根上救赎了。至于玉溱昔日在赵家所受的苦,不消她亲自出面,李世叔也好,天若也罢,自有千百种法子可问赵家的人讨回来。两相比较,自然是布个假死之局更为妥当。
眼前便是河塘,只消稍稍一作布置,全当作投河身亡的模样。到时候纵使官府捞不到尸首,赵家人恨不得早早地同秋莲脱了干系,自然会想方设法地塞银子使关系,让官府赶紧结了案,好让他家另娶贵妇。到时只消官府一结案,从此玉溱算是彻底断了同赵家的干系,便可在京城高枕无忧了。
月凌忖度一番,对梁公子所言心领神会,会心一笑,“我懂了——”于是一伸手,立时从掌中变出一把匕首来,小心递给玉溱道,“玉溱,来……在那棵树上刻几句绝命的话。”
玉溱双眼一怔,战战兢兢地接过匕首,恍若要杀人一般惊恐,一步一颤地走向岸边的一棵树旁。见此情形,月凌一把又夺回了匕首,无奈道,“算了,还是我来吧,反正刻在树上的字,应该也看不出什么笔迹。”
说罢,月凌迈步向前,举起匕首刷刷几下在岸旁树干刻上了几句话。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何氏秋莲绝笔……”玉溱站在原处,毫无波澜地将树上的字念了出来。“这是……《孔雀东南飞》?”
月凌冷哼了一声,眼一斜,头一抬,满是不屑道,“刻这句话,算是抬举赵家了,你那所谓的丈夫,如何能同焦仲卿相比?”
梁公子心中将诗句默念几遍,沉声道,“我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月凌将头一歪,细细看了一遍,柔声笑道,“揽裙脱丝履嘛,少双鞋咯!玉溱——来,把鞋子脱在岸边,给赵家当个物证。”
玉溱一愣,刚想蹲身弯腰将鞋子脱下,忽而又为难道,“可是……脱了鞋子,我怎么跟你们一块儿走到府衙啊?”
月凌左手轻轻搭上玉溱的肩膀,右手帮她理了理蓬乱的发丝,软声温语笑道,“傻姑娘,别担心,一会儿呢……你不用走,我带你飞过去就是了。”
“飞……飞?”玉溱舌桥不下,吞吞吐吐的惊了半晌。
哪知月凌却丝毫不以为意,仍自笑说,“大小姐,别这个反应嘛……你要是怕高,等一下闭上眼就好了。”
梁公子在旁哭笑不得,忙催道,“哎呀月凌,你先别管飞的事儿了,再耽搁,小心一会儿赵家的人找到这里。”
一听到“赵家”两个字,想起从前种种,玉溱心里实在怕了,脱身心切,也不顾上什么走不走的到府衙里的话,赶忙把鞋脱了,丢到岸边。眼看大功即将告成,梁潇与月凌相顾一视,总算松了一口气。
“玉溱,闭上眼,很快就到了。”想起头一次带梁潇飞时的惊恐,月凌不忘启程前先再三知会几声。玉溱料是想想也有些怕了,果然紧紧闭上眼,不敢睁开。梁潇倒是一回生二回熟,早已是习惯淡然了。
不多时,三人已到了潮州府衙后堂里,幸而四下无人看见。月凌带着玉溱进了自己的房间,梁公子仍在后面自觉地跟着。才进了门,月凌便急急将梁潇推到屋外,一脸嫌弃地厉声道,“梁潇,你出去。”
梁公子登时懵了,好端端的,莫非他又做错了什么?平时进进出出的,李姑娘从没多说些什么,怎么今日就开始赶人了?又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今天的事,除却有一阵一时装作没听见,四处看风景这一出,他实在想不出自个儿哪里不妥了。可若为那档子率性恣意的小事,这般与他计较,着实也不是李天仙的个性呀!
“干嘛?我又怎么惹你了吗?”
月凌沉下脸,却是含着三分笑,耐心满满地说道,“我要帮玉溱换衣梳洗了,你觉得……你在这儿合适吗?”
梁潇这才惊觉缘由,顿时面上泛红,歉疚道,“嗯……不合适……我走,我走,我这就走——”
梁公子自知理亏,跌跌撞撞地后退着赶忙退出房内,右手还拿捏着紫竹箫。这般情形之下,也无心情吹奏,只是闲的慌,无奈只好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四处乱走。才走了没多久,迎面就碰见方觉意气风发地正往对面走来,他倒是眼尖,还不等梁公子问声好,方少侠已抢先一步打了招呼。
“诶,梁兄——”
梁公子没留神,先是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招呼一惊,淡定之后,浅浅一笑,垂眉拱手道了声,“方兄。”
方兄见他如此闲散地在院中走动,甚是讶异,“你今儿个不是和李姑娘一道去赵家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梁公子低头轻笑,不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说来也真是天大的巧事,我和月凌这几日翻遍户籍都没找到的人,竟阴差阳错地被你给碰上了。”
方觉楞了楞,随即努力回想了一下下,到了也没全明白怎么回事,“说来我还不知道,那天李姑娘要户籍做什么呐!你们……这是要找人?找谁啊?”
梁公子遥思前事,淡淡道,“月凌答应天若,要帮李世叔找他失散了十年的亲生女儿,李玉溱。”
方少侠这才恍然大悟,想起初时梁潇的话,什么人阴差阳错地被他碰上了?“莫非……何秋莲就是李玉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