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自分了家后,家财四散,弟兄们都不似先时阔绰,赵怀德彼时才不过刚刚发迹,论声望、论钱财、论人脉,样样都比不过何家分毫。何员外肯将女儿终身许配,本是低就了,因此赵家那时对这门亲事上赶着也难求的好亲事,自然十分乐意。
自打何赵两家自定了姻亲之后,两家常来常往,生意上也常有交集。因是沾着何家的好处,靠着何家的帮衬,赵怀德的生意越做越大,虽然还是没能比得过何家,倒也是镇上举足轻重的商户。
众人皆道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自以为赵家少爷同何家千金佳偶天成,日后自然是对天造地设的好夫妻。不料何氏十二岁那年,何员外出海经商,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偏是那一回,何员外回来时竟遭了海难。整条大船都已沉没,茫茫大海,连个尸首也打捞不上,可怜何员外一生为善,临了竟落个死不见尸。
何家族里原有几支堂亲,依照律法,自来绝户之财,向是少有落入未嫁女儿之手,何况秋莲本不过是个养女,尚不沾半点血亲,平日里只因是何员外爱惜,待似亲生。可如今养父已死,没个为她做主的长辈,因此何员外的身后之财,依律尽数被族内大大小小沾了亲的远近男丁亲戚分去,只留下几间坟堂边的草屋供何氏栖身。
见何氏如此遭际,何家就此四散,镇上的人都纷纷猜想,依着赵家素日的作为,眼见得何氏遭此劫难,定然会想方设法退了亲事,另觅高枝。可谁知赵家这回不但不悔婚,待何氏三年守孝期满后,一身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赵家竟便紧赶着央媒提亲,纳彩、问名等六礼做足,匆匆定了婚期,赶忙将秋莲迎娶过门。
乡里人只道是赵员外夫妇转了性,或是念着何员外生前的情,并不曾作他想。岂知几月之后,东街布店的小伙计送锦缎到赵家内宅,竟撞见赵夫人王氏正在拿着藤条抽打何秋莲,而赵家的少爷,秋莲的丈夫,就在旁边看着,丝毫不为所动。
小伙计当时心下暗惊,当时赵夫人和赵家少爷棋错一招,只赶忙哄他出门去,也不曾叮嘱他不许外传,因此出了赵府大门后,没几日,镇上就传开了此事。镇上的人们各种猜测不休,说什么的都有。
其实都是因为赵家是坐商,世代驻守潮州为业。而何家却将行商坐商两手皆抓,何员外常年亲自来往各地,生意兴隆通达四海,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何员外海难而亡,尸骨打捞不见,只能立个衣冠冢,但出殡之日,仍是来了不少高朋吊唁。
因着他们与何员外生前的交情,许多长辈都对何秋莲十分关切,好几个看她无依无靠,想接她回家安顿。赵氏夫妇眼瞧着,心觉何员外虽死,但多年结交的人脉还在,这些个达官显贵之友若成了赵家的座上宾,便更能助他家生意兴隆。
看他们对何秋莲这般关心,赵员外当即表示,孝期过后,就会迎娶秋莲过门,做赵家的大少夫人。赵家因此结识了这些贵人,三年后,果然依约践诺,行了三媒六聘,大红花轿抬何秋莲入了府中。接着赵家生意日渐兴隆,何氏也渐渐失去了当初的利用价值。
再说这赵家少爷文洛,乃是赵怀德与元配夫人王氏的长子,与秋莲青梅竹马,原本感情甚笃,只是人大心也大,总不似小时那般赤子之心,愈发高了眼界,自仗着才华横溢,心觉何秋莲配他不上,一心想高中状元之后,迎娶个高官之女,本就对这门亲事不满。奈何爹娘当时利欲熏心,非逼他应承。
赵少爷自有他自个儿的心气,虽是中举多年,春闱贡生屡试不第,却尚有个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安心。只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洞房花烛之夜,愣是将新娘赶到书房,成婚三年以来,与妻子相见也不过几回,更遑论合欢之好。
赵夫人见此情状,本想借无所出的由头休了媳妇,只苦于何秋莲如今没了娘家,无所归者不能休,这是律法规矩,因此只好暂时断了这念头。休弃之计虽暂不可行,但既有了此心,总是横竖瞧不惯媳妇,于是责骂挨打的薄待,日盛一日。
秋莲如今嫁到赵家已经三年,遭受虐待的事,已然全镇皆知。惯来对秋莲不管不顾的赵家大少爷,本是屡试不第的,却也不知哪处烧的好香,名落孙山多年,去岁竟中了贡生头名。赵家人还未来得及庆贺一般,赵少爷放榜几日后便携着书童赶赴京城应试去了,也不知何故,秋闱进士的榜早发了,他竟是迟迟未归,也不传个中是不中的信儿回来。
赵王氏心下忧虑,差人往京城打探,至今未有回转,赵怀德倒是放心,这么大个人,还能走失拐散了不成?因而心下依旧全将心思放在生意上,整日里与他家小女儿新招赘的夫婿一道商议着暗勾当。
三年来,每日赵府周遭,茶余饭后地总是怜惜着这位赵家少夫人如何如何不幸。这次赵夫人命她看守库房,家中都不过闲看好戏的心,一早地上上下下都传了命令,将干系全然系在秋莲一人身上。换言之,倘若库房少了半两银,何氏必然要遭大殃。
赵家揣度着侠盗的恻隐之意,想出这等法子以规避自家损失,算得绞尽脑汁,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似这般明眼人都瞧的出来的恶法子,却只是偏生叫谁听了都只能干骂几句,如何也解不了心头恨。
方觉白日里来到镇上,左右明察暗访了一圈,又听到周围邻居的这般议论,心中已是全然相信,只不过又想着此前那血一样的教训,再不敢秉着先入为主的念头自以为是,掉以轻心。
眼见为实方是定然无错,于是乎到了晚上,方少侠又偷偷潜入库房,正看到伤痕累累的何秋莲打着精神守在房里,右手中还拿着一支削尖的荆钗,一犯困便扎了左手手背,一吃疼,当即惊醒过来。
方觉到时,见何秋莲手上依然血迹斑斑,当下心中怜悯,左右挣扎之下,果然应了赵家夫妇的心意,不敢轻易下手。本想当即教训赵家主母一顿,再盗了财物去,但又恐此举日后或为何秋莲再横生事端,落得她在家中愈发凄苦。看了半日,想了半日,终是没什么两全之策,方觉双拳紧握,几乎要在手心里掐出血来,半晌,只得转身离去。
劫富济贫多年,方少侠向来觉着夜盗不义之财、日里救济贫困这等以武犯禁之法甚是大快人心。可这遭却折在人心险恶里,竟拿这为富不仁的赵家没了主意,只得空手而回。一想到从今以后,赵家愈发有恃无恐,方觉心中实在气不过。
赵家借水灾之际,大肆提高米价,以谋取灾荒暴利,已让人万分不齿。平素赵夫人已是日日凌虐秋莲,如今为了保住那些不义之财,竟还如此变本加厉。更可气的是,自己身为侠盗,多年来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现如今却拿着万恶的赵家没办法,只能由着他们得意,念及此处,方觉越想心里越觉得窝囊憋屈。
思来想去,方少侠仍是不甘心就此放弃,按说赵家平日里做多了亏心事,就算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应该怕鬼神报应。这便好办了,潮州府衙里现在住了个活神仙,扶危救困,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
只要能说动李姑娘出马,让她想法子好好教训王氏,让赵家吃些苦头,告诫他们如果再虐待何秋莲,再为富不仁,绝饶不了他们,从此何秋莲应该就能少些虐待。再说,李姑娘有通天彻地只能,若要拿个银两什么的,动动手指,抵得上他半日飞檐走壁,量那赵家也不敢不依神仙的话。方少侠算来算去,觉着请李姑娘帮忙,总是件一举几得的好事。
耐着性子听完了前因后果,赵家之恶,不免叫月凌当即拍案而起,可转念一想,怎么自个儿仿佛又成了不用上香的活菩萨了。她一定是这三界最好说话的神仙了,似这般被凡人驱使,哪里需要往哪儿跑,谁说个“请”字都得尽心尽力地替他办事。这神仙当的,虽是常落声好,可总觉着比不能偷盗的侠盗还窝囊。
听完了这前因后果,月凌对何氏心疼之余,又生些许腹诽之念,对方觉打趣道,“我说方少侠,你可是誉满京城的少年侠盗。按理说行侠仗义这种事,你不该比我在行啊?”
方少侠一脸的痛心疾首,就差没落下泪来,“李姑娘,你定然明白,这教训人容易,可如何能让那赵王氏当真知错却难了。只怕我行侠仗义之后,前脚才走,后脚王氏就愈发气不过,如此一来,何秋莲不就更惨了?”
“如此难两全的境地,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