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公子,前事后事,都是红雨一人的错,你要如何惩罚红雨,红雨绝无二话,请您别为难家父。”
薛红雨往常居家中深闺之时,养尊处优未必算得上,如何孝敬也难谈起,可她虽不是个整日里将孝顺二字挂在嘴边的,终究那一份天生的骨肉亲情割不断。便是心中为着自己的婚事怨念过父亲千回,终究也是不容许外人辱爹爹半分的,此时此刻,这等心情尤为甚切。
自打薛小姐自己也有了骨肉,为人之母,这生儿育儿之苦尝之甚深,才明白为何古人常言道,“养儿方知父母恩”。这些时候以来,每当夜深人静,听怀中孩儿啼哭时,百般怅惘之下,竟是愈发体会起为人父母的心境来。
小时候,她也同这怀中孩儿一般大时,父母为着她的喜乐,忧心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为她愁思难安。当日父亲费尽千辛万苦,煞费心力地撮合成同严家的婚事,定然也是为着自己考量的多。
父亲虽是不解亲女儿心中情愫,源起总是为了女儿的终身。那日得见严公子,才知当初爹爹所言非虚,并非是为了瞒哄自己攀上高亲的冠冕之辞。着实也无怪乎爹爹对严公子这般中意,薛红雨不得不承认,几番见将下来,除却那冷若冰霜的脾气,余下的种种,严公子确是比她那张秀才强上许多。
若是当初先识得严公子,许他也并非这一副高不可攀的凌然煞气,或许能知心以待,相敬相处。若真有这如果,薛小姐当真不知道,将后若再使得那张秀才,会否还会对他动心动情。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然不再重要了,木已成舟,此生是好是歹,终归也只能将希望系与张安一人身上了。如今情状,见父亲在后辈面前如此低声下气,终归也是心疼,于是薛小姐抬起头来,正了正言色,义正辞严地护起薛逸来。
严公子一听此言,禁不住冷冷嘲讽,方才心中还对整个薛家饱含怨憎,此刻倒是替着他薛世伯抱起不平来,“哟……看不出来,薛小姐如今倒是孝顺。只是当初你跟着那张安远走他乡时,那般义无反顾,却怎不顾念你堂上老父的心境了?”
“我……”一提到当初的事,孝与不孝的念头忍不住在心中打转几回,一颗心有自责也有自怜,幽思怅惘飘远之下,薛小姐愈发语塞起来,又是吱吱呜呜地“我”了半晌,也不知该怎生回答。
“你说叶家已给你递了休书?”不知何故,严柳轩此刻忽的又忆起她方才在茶楼里与叶清棠初见时候说过的话。
他与那叶家公子,虽是今日方才初识,不过因着梁兄的缘故,彼此寒暄几句,互道了名姓表字,算得萍水相逢而已。原说是要听戏作乐,只不过戏开了几场,他们三个徒是在一处看了几出闹剧,明了二人从前这莫名其妙的渊源,竟是由薛家小姐串了起来。
那正儿八经的戏文,却还没来得及怎生一道听过,同桌而坐,一处攀谈几番,横竖也不过只是寥寥数语,连个往日喜好都不曾提及。虽说尚不过交谈浅浅,依理不过泛泛如水,可自来君子惯是几句言语知人心的,人情冷暖,三句便知。
现下瞧来,倒也也不知为何等缘故,不过几句话的攀谈寒暄,彼此未得怎生熟识,倒颇有几分知音之意,一见如故之感。严公子只觉叶清棠的为人还算不错,相见恨晚虽不至,有这么个朋友,心中还算是称意。如今想起来,莫非是他俩这冥冥之中的同病相怜之感在作祟不成?
再加上他又是梁潇的表弟,梁公子的三分薄面,纵使人家不提不想,自知自明,有些面子总还是要卖的。想来薛红雨同那张秀才的事,子谦就算不识她身份,有些事也该当早已尽知,料是不想同薛小姐再有什么牵扯的。瞧衍之这意思,确乎叶兄今番也有意于公主,却为这档子辛酸往事险些儿就此牵累了终身。
想他与衍之也是三载同窗,这交情虽是比不得梁兄与沈将军、杨编修两人,可好歹总也可称得上一句“知交”。相逢即是有缘,何况还有这几番且算深远的渊源在里头,这于情于理,有什么该帮忙解决的事,他还是得帮上一帮。
再者说了,跟薛红雨的这些个是非恩怨,缘起之处,本也就是他严家和薛家的那些个纷扰事。若非当初种种错孽,薛红雨不止逃婚逃到维扬,叶兄怕也不会无故多添这一桩孽婚孽缘。虽说此事严公子实属无辜,可相比较起来,叶清棠似乎更是委屈了。
端的是同病相怜,知交之念愈显更深,既是叶兄这般被动,便由他出面,将这些个纷繁乱麻一刀斩了吧。便如同梁兄所言,今日将此事了解,从今以后,她薛大小姐爱找什么张秀才王秀才,爱生几个私生子生几个,横竖都与他严家上下再无瓜葛,真真作个了断,再没个分毫纠葛,才叫真的眼不见心不烦。
“是……”
薛小姐又低下头,淡淡回道。支支吾吾之下,本欲再说上些什么话,为当日在维扬之举再作怎生辩解,却又恍然觉得此番情状之下,有些事情早已多说无益,正是那一句“我不杀伯仁”之意,无论如何她总不能往外择些什么。出言这一个“是”字之后,便也不再多作怎生言语。
“这可就不对了……”严公子讶异着长声道,“薛小姐,我记得……我与你两个虽未拜堂,两家却是早批了婚书。虽说当日你逃婚之事早传遍了京城,可那官府的户籍里,你还是严家的新妇。”
“可……”薛小姐还想要辩驳些什么,或至此断绝了昔日里同严家的名分,或是为她这所谓二嫁的罪名找出点缘由。可心下一想,此番严公子说的又尽皆都是实情,总叫人无力反驳。
“严公子说的正是……”薛红雨又将头深深埋下,跪在地上更不敢起来。严公子三人倒不怎生怜悯,只是薛逸在旁看女儿如此,甚是心疼。却也无法这便将她扶起,心中有愧,更是连句话也不敢多说,这情状之下,登时不免怨恨起自己这做父亲的无能起来。
严柳轩轻哼了一声,冷冷高声酸道,“薛小姐承认便好,那……既是算严家媳妇,便是已有婚约。薛小姐再不明事理,也该知道,按律……未休弃且未和离者,一女不得二嫁。也就是说——你与叶公子在维扬时虽拜过堂,可那桩所谓婚事……根本作不得数。那既是不作数了,又哪里用得着叶家递什么休书?”
此话一出,叶清棠心中不免立时“咯噔”一下,自使得公主以来,他早被这桩事缠绕许久,今日猛然得知此般事由,却并未觉心中心结已解。此刻脑海中混乱无比,一片朦胧迷茫之下,现下也不知究竟该喜该忧,只落得一番六神无主,仍是只呆呆立于堂上。
梁潇在一旁听着,登时恍然大悟,随即对着叶清棠笑道,“是啊,薛小姐此前与清棠三书未下,六礼未聘,既无名又无实,于情于理,都算不得夫妻嗷……”
叶公子乍听此言,神思又远,只低头不语。严柳轩摇了摇头,轻轻吁了一口气,又同薛逸浅浅施了一礼,淡然谦敬道,
“薛世伯,令千金既与张安情投意合,我也不欲强求。如今她既已回来,又与那秀才情之所至,有了骨肉,我若再不成全,还要多加为难,倒显得凉薄小性了。不如……这样吧,小侄这便当面写下休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世伯,你看可好?”
“那……”
薛逸语出一字,心中还有万千言语想要相问,却尚不知该如何拉下脸来。严公子今日之行,可是与整个严家的态度相干?他自知女儿绝难再进严家的门,只是……严尚书对当初之事,究竟还是否心怀怨憎。这一桩桩,一件件,薛郎中此刻极想相问,却是一时间全都哽在喉头,不敢冒然出言。
“世伯是想问……严家可是谅解了当日之事吗?”一旁的严公子稍稍察言观色,心中已是了然。
薛郎中面露羞色,惭愧地点了点头。只听严柳轩微微扯动嘴角,当即淡淡答复道,“薛世伯——且请恕小侄方才多有无礼之过。至于世伯想问之事……实不相瞒,高堂何意,为人子的不敢擅自揣度,但请世伯设身处地想上一想,便该知晓严家的意思了。”
“这……”薛逸面上显示有许多为难之色,却是不晓得该如何陈情尽述,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场面颇有许多尴尬。
梁公子惯是见不得这不发一言的情状,这几个人面面相觑的,着实急死个旁观的人。几番思量之下,总算又找出了几番话茬,“嗯……薛世伯,恕小侄多嘴几句,你家的仆从婢女,怎的一个个都不懂察言观色?柳轩兄已说了要写下休书,干站了半日,如何还没人奉上笔墨纸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