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严柳轩微微扯了扯嘴角，略略低了低头，言语淡淡地答复道，“薛世伯——高堂何意，为人子的实不敢擅自揣度，但……烦请薛世伯设身处地想上一想，大抵……也便该知晓严家是何意思了。”
“这……”一听得严家公子乍一番如此言语，虽未当面道破些什么，却也与直言不讳无多大异处。
言下之意，便是当年之事，严家绝不谅解咯？哎……有些事虽自能知悉，可是一想到这番事由，薛郎中面上登时仍是不免平添了许多为难的神色，虽心知定是如此，可当真一旦听闻，总也叫人煞感伤悲。此刻虽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总是不晓得该如何陈情尽述，于是乎众人一时互自间面面相觑，薛家大堂之上，这场面颇显得许多尴尬。
梁公子素来好动，话又有些多，本来也就惯是见不得这等子不发一言的情状的。嘿——他就不明白了，这事儿都已到了这份上，难道还不且算是了结了吗？还发什么呆呀？这不只消待等一会儿严兄写下休书，薛家小姐自可随意带着那个孩子天南海北、正大光明地找她家那张秀才去了吗？
日后，但只依柳轩兄的人品才貌，出身武功，不消多时自可再娶别家良妻，他既对薛小姐从无甚情愫，自然也没什么恋恋不舍的心碎。再说了，等着这番将事情说讲清楚之后，薛小姐与维扬叶家的关系从此也算是真真断了个干净。
哎……想来今日之后，他那清棠表弟也不必再受那些个纷繁错杂的扰人前事牵累，还日日在那儿愁也似的却是想着如何回绝了云阳公主的一片深情。本就是一段孽缘，说不准还只有孽没有缘，他几个当该都不至于有什么恋恋不舍的，好聚好散也就是了嘛！
等回头，而他这个前前后后费尽心思，忙忙碌碌了半日，千里从潮州奔波回京城，回到了家门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歇歇脚，成日里就干想着如何居中调停的中间人，到时候也好事了拂衣去，落英功成身退，就此了了大家的一桩心事。按说这于人于己，都皆大欢喜，这结局难道不是很好吗？
无情者今番就此别过，叫那些良缘孽果，通通算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其实此生里余下的人生，都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纵是干着急，也改变不了什么的。至于薛家这位大小姐嘛……她既是事到如今还恋着那早不知何处去的张秀才，横竖也便遂了她的心意便是。
反正只要大家乐意，柳轩兄也好，清棠表弟也罢，都付了那一纸休书，如今不如落个成全的好名声，便叫他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去，不论贫贱富贵，情郎见与不见，但只要她自个儿心里觉着快乐便好了，旁人又何必替她多管些什么。
哎……说起来，眼下这间屋子里的人呐，怕是单单除了薛世伯从前想高攀严尚书家的愿景就此落了空，或是偶尔心里头还惦念担忧着他家女儿今后的声名命运。其余的人，包括梁公子这个看的心累的旁观客，不也都算是求仁得仁吗？再没有比这更为圆满的结局了。
只是现在嘛……却为何方才柳轩兄一语毕后，薛世伯竟是支支吾吾就一个“这”字，严兄也不再多解释几句，或是扯些其他的话也成啊。可是现下，这几个人当局之人，却是一个个地什么也不说，单是呆楞着还在这儿面面相觑的，看这皇帝不急的架势，想来是着实要生生急死他这个旁观的人呐！
此刻，梁公子恨不得赶紧开口直接催着严柳轩赶紧写下休书，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犹疑了，倘真这么说了，却是倒显得他这个外人比当事人还着急似的，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盼些什么呐。
可若是真的什么话也不说，就像现在这么似的，一群人干等在这大堂上，眼前这一番无语凝噎的情景，又着实是叫人郁闷不已，不得已——几番思量之下，梁公子好想歹想总算又找出了几番话茬，又楞着半思半想地犹疑着好容易才启了口。
“嗯……薛世伯，请恕小侄无礼，忍不住多嘴几句，我说……世伯家里的这些个仆从婢女，怎的一个个都不懂察言观色？方才柳轩兄既是已说了要写下休书，世伯也已答允，薛小姐还在这儿跪等着，瞧我们几个也都在这儿干站了半日候着，可如何……到现在竟是还没人奉上笔墨纸砚？”
梁潇这话才一出口，薛郎中登时面上便生了些许尴尬之意，回过神来，不免客气似地笑了笑，不知向谁致了几分歉意，连连端逊赔笑道，“嗯……呵……嗷！梁贤侄说的是，这些人……回头，等回头，老夫定要好好管教管教他们。”
梁公子眼见得僵局就此打破，乐得轻松，薛世伯这一番低微言辞，倒着实是不必了。梁公子当即连连拱手胡乱谦逊回道，“嚎……哪里哪里……世伯客气了。”
其实下人们因着老爷先前吩咐今日贵客来此，命他们轻易不得打搅。下人们知道今日之事，事关大小姐，原是薛家当年的一桩家丑。这些年来，老爷惯是不愿有人提及的。记得有两回吴姨娘提了，都落得老爷一顿数落，一连几月未去她房中。
吴姨娘自来受宠，可但凡一沾上大小姐的事，也不知哪来的闲心，成日里该提的不该提的都胡乱怨念一气，听到老爷的耳朵里，总是不免要碰一鼻子灰，落得个千般不是。这生了大少爷的半个主子都是如此，更别说他们这些个做下人的，总是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此刻倒不如自己躲开，省得听了主子的秘事，没来由地还要给自己招惹了什么祸端。
这等心思，也不知为何，总是不谈自通的，一个开始这样想，其余的便也不自觉都是打着这个心思，再加上先前老爷又曾吩咐过不得打搅，于是乎眼下一个个地都乖乖地站立在门外，或是更远处的所在避而远之，这一旦侍立的远了，就算风急天高，也断是难将堂上的言语传到他们耳朵里去。
因此种种，其实对于方才自家主子和贵客们在堂上说的什么话，莫说是做下人的不敢偷听，就是谁好奇心一盛，当真有心听了，隔得这老远，他们怕也是未必听的清，梁公子此时对着薛郎中忽的这般苛责于他们，着实是有些叫人感到委屈了。
不过，梁公子这遭也并非真为了赌一口气，或是在堂上闲着没事干了，故意要同薛家的这些个下人们过不去，更不是故意找茬寻衅，指桑骂槐地斥责薛郎中管教无方，引到他养女不教的事由上头。
只是全因他作为晚辈，此刻便是大堂上的气氛再微妙，有些话不方便催促，更不好说什么长辈的不是。立在堂上，几番忖度之下，费尽心思求解，于是乎也只能将责任推到丫鬟小厮们的身上。
薛逸嘴上虽是应承着回答，心底却也自知梁潇言下之意，没曾乱加深想，晓他此时并无苛责之念，也明他为何此时这般出言。于是赔罪似的话才说毕，当即便向外头喊道，“来人——速速备下文房四宝，送到这儿来。”
下人们一听了自家老爷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便是先时再刻意不听大堂上的谈话，此时也总是略不过这一句去。这不，一个听到了，登时所有人也便都听到了，便是当真远了些没听到了的，一见所有人都往大堂奔去，总是再也停不住步子的。
因是众人方才只听老爷说了句“来人”，既不说何事，也没说究竟叫谁来，闹得大家一知半解地不甚明白，却是谁也不敢安心站在远处。万一是什么顶需要人手的事，当真要叫了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来，若是自己贪懒不去，岂不落了把柄？
挨骂受怕的事，任谁都是不愿意干的，苦些累些也罢了，谁叫他们卖身至此，入了奴籍呢？于是丫鬟小厮们，但凡是听着见着的，都三三两两的赶忙进门来连连说了几声七嘴八舌的“是”，一时又七手八脚地立刻返身去书房取东西，一群人紧赶慢赶地将笔墨纸砚送到大堂上，放在了小茶台上。
墨是早先磨好了，浓稠合适，信纸摊平，早稳稳地放在小茶台上，湖笔搁在山字形笔架之上，还未蘸上浓墨。小茶台高才及腰，同书桌的高度相差无几，临时充当一回书桌，叫人留书写信，倒也极是合适。
眼看着下人们就这般三两下地在小茶台上摆好了笔墨纸砚，薛郎中此刻心中虽还含着千万分的不舍，其实实不愿就此断绝这门亲事，可谁叫他家女儿之前自轻自薄，到如今仍不思悔悟，还作下如此错事。事到如今，他这当爹的再也无计可施，再有不甘不愿，却也只得隐忍提袖往小茶台上一伸，将人往里一让。
“贤侄，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