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请——”
薛郎中眼看着自家下人们就这般三两下地在小茶台上已摆好了笔墨纸砚,此刻他心中对着严家那桩婚事,连并着女儿的终身幸福,虽是还含着千万分的不舍,可是总也已到了这一地步,即使他实不愿就此断绝这门亲事,也早已经不由得他作甚决断了。
可毕竟,这是他曾经几夜不睡,挑灯翻册,寻遍全京城的高门俊秀,又耗费了当初不知多少心血心力才能得来的婚事,说真的甘愿舍弃定是骗人的。只是……他当初原以为红雨从此终身有靠,便是连着他家里头那两个不肖的逆子,将来或许也可有人一道管教,若是可得苍天垂怜,许还都能走回正途上去,可又谁知道……
哎……如今想想,他这当爹的在那儿徒劳耗费这许多心思又有什么用?事到临头,竟是连自己亲生女儿的心意尚不知晓。想来,他那元配正妻王氏早亡,红雨这孩子,自小便少了亲娘教养,庶母们又自是只顾着自己的亲生儿女,断不会多管他人所出的女儿。
既是自幼少了亲娘,本该他这做爹的多上心些。只是朝中衙里成日里事务繁忙,薛逸身为礼部郎中,上司们一有大小事,总是吩咐他这个下属去做,因此他又是常不沾家的。为人父的,有时实是免不了常常粗心,只顾得衣食温饱,却是顾不得闺怨情思,人前人后,总是不明了小女儿家的心思。
所以这日防夜防,实是防不住女儿有一日春心萌动。俗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而那些个偷心的贼,从古至今都是防不胜防,他纵然手眼通天,拿出个严父的架势来,能管住女儿的行踪,却是更更防不住外头那个穷酸秀才的惦记。
那个姓张的,料是仗着自己长得有几分人模狗样,欺负他家女儿自小除了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弟弟没见过什么年纪相仿男人,自来不识得天高地厚,又是戏文听多了入了迷,闺怨情思正浓之时。
女孩儿家家的,成日里出门,说是去烧香拜佛,乞求家宅安宁,堂上长寿。其实从来明人爱说暗话,薛逸也是明了,女儿定是寻个由头出门寻春踏青。心想着他家这个大丫头,平日里深闺闷坏了,将来一旦嫁了人,相夫教子,许是更少有出门玩赏的时候。
这般想着,如今在闺中,倒是女儿少有的清闲时候。此时若是不肯放她出去,以后嫁了人,怕是宅在夫家更要闲闷的慌。这样一想来,于是乎薛郎中开明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知烧香祈福的胡话料是说谎,却也当真似的,万事都便都由她去了。
这倒是慈父之心,顾念着女儿的几分心思,不过藏匿的深,不曾叫薛红雨察觉罢了。话说回来,只是当初这些事,这些心思,他这当爹的虽是通通考量到了,薛郎中自己个儿却是从未抽出时间关心过自家女儿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姓张名安的秀才,也不知有否表字,年岁究竟几何,不过后来听说他是个城隍庙里的庙祝,平日里常给人解签说卦的,还说是个饱读圣贤书的。家境寒微,肯用功研习诗书本是好事,薛郎中虽说有些嫌贫爱富,可也算爱才。
再说了,嫌贫爱富这四个字,若不是什么悔婚之举,那怕多半是有些个不求上进只想着高攀的说来埋汰人的。从古至今,试问谁家父亲愿意自己女儿嫁一个穷苦潦倒之人的?却说那张秀才,倘若真是个有识之士,就算入不了薛逸的眼作他家女婿,只要真是有才华的,就是想法子提拔提拔也是肯的。
只不过……如此卑劣行径,着实叫人不齿。读书读到这等地步,怪不得这许多年,连个举人都还中不了,中了个秀才还算是前世修来,祖上烧香的。他原是将圣人的教诲全作了耳旁风,文采不见得有多高明,却是成日里钻研个什么终南捷径,想凭借这官家势力空手谋个前程。
准是那日偶见得红雨这官家小姐满怀愁思地入庙进香,料来他动了什么歪心思,定是想借了这难得的机会,便转了坏脑筋,想着就此趁虚而入,想要走了官场的仕途捷径。那个杀千刀的,当初也不知给红雨灌了什么迷汤,竟是叫他那从前一直以来还算是知书达理的女儿就此踏上了不归路。
哎……这事,说来说去,也怨他教女不严,又谁叫他家女儿之前自己太过自轻自薄,到了如今仍还不思半分悔悟,终于酿成如此后果,还做下如此错事。事到如今,他这当爹的再也无计可施,纵使心中再有千般不甘不愿,却也只得隐忍提袖往小茶台上一伸,将人往里一让。
“多谢薛世伯。”
严公子自不知薛逸心中这万分纠结苦楚,不晓得他这一言一语之间已神思了多少遍。他只是转过身来,先是谦逊识度地向薛郎中浅浅低头行了一礼,不刻便顺着薛逸提袖所指的方向缓步走去,静静站在茶台前,羊毫笔上蘸满浓墨,奋笔疾书。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页休书已然书下了落款与私印。
严柳轩拿起案上写满字迹的信纸,随意一瞥,就可看见信纸右手边正当中的“休书”二字。因是没有信封,这才将这两字写在这显眼的地方。严公子微微弯下腰,将案上休书双手奉上,谦谦递与仍跪在地上的薛红雨,言语淡然中,不免还颇带了几分不屑之意。
他是自知已得了解脱,倒还有几分适意,适意之余,倒不想同薛红雨怎生计较了,“薛小姐,从此你等谁,寻谁,嫁谁,或是为谁生儿育女,都大可以正大光明的了。”
薛红雨方才跪了半日不曾起身,听着众人的谈话,也无心多想,那心神本已迷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因而沉默了半晌。待等得后知后觉忆起了方才飘过的言语,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缓缓接过严公子递来的一纸休书。
算起来,这是第二回,算上维扬叶家那回,她已是收到两纸休书了。薛红雨微微蹙着眉头,不知为何,原是似乎想笑,却也忽的竟是笑不出来,良久之后,只得幽幽地道了声,“多谢公子……”
严柳轩转头躬身,又对薛郎中施了一礼,一时严而肃之地谦敬浅笑道,“薛世伯,小侄还有旁事,便不在府上多加叨扰了,就此告辞——”
严公子这一打头说了告辞,梁潇与叶清棠自然也无意多留,便也随着一道抱拳请辞。这几人来此也急,去之便更是心急,现下尚不等薛家父女二人如何相送寒暄,三人前后说过几句淡淡告辞之后,一转身便一齐出了厅堂,穿廊走巷地又出了大门,离开了薛府。
却再说回薛家堂上,见客人们都渐已远去,一纸休书也已经拿在薛红雨手里,算是如了许多人心中所想,此事暂作一番了结。那张秀才,薛家决不会原谅,就算是与他家女儿有了骨肉,那等样人,薛红雨若要再去寻他,薛逸是万万不会答允的。
只是大错都已铸成,万般后悔也总是难以挽回,薛逸恨只恨当年不曾早早知悉,只落得今日这为时已晚的地步。既然事已至此,无论如何,当年定下的这婚事也好,严薛两家的关系也罢,怕都已经是再无什么转寰的余地可言。
薛郎中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垂着眼微微看了仍是跪在地上怅然出神的女儿一眼,不免露出些许心疼的模样,碍于情面,一出口的却都是些斥责之声,“跪什么跪呀?人都走了,还跪着给谁看啊?”
“哎……你说你……原是好好的一桩婚事,却弄到这般地步,你叫爹说什么好,你这个孩子呀……”薛逸本欲再几句责问,只是几声出言之下,竟已是心怀不忍。
再责怪她又有何用?万事总是回不到当初,女儿纵然有错,他这个当爹的,这二十余年来,难道便全对了?事到如今,薛逸心知错也不全在女儿一人,罢了罢了,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今后,也只好顺其自然了。
薛小姐听了这些话,总是不免倍感委屈,只见幽幽抬起头,正要再作答些什么。此时却是听门外忽地又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孩童的哭声,这声音由远及近,愈发清晰。待等得薛红雨定睛一看,原是个小丫鬟一路小跑着抱着她那才出生不久的孩子进了门来。
只见那丫鬟着急忙慌地奔到薛红雨跟前,满目慌张,手足无措急道,
“大小姐,您快看看吧,你这孩子一直哭,这回连奶娘怎么哄也哄不好,咱们真的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大小姐,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您快……”
薛小姐初为人母,这几月来孩子一直在她身边,虽常有啼哭,都也不过随意一哄便就好了,这些时来,她几乎不曾见此情形。一急之下,也是慌了神,却是赶忙接过孩子,竟还不知如何是好,竟也一道默默啜泣起来,颤抖着声音对着薛逸轻声喊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