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薛小姐携着幼子长途跋涉到了京城之后,心中本是不打算回家,也没脸回家的。毕竟当初之事,她自知坏了薛家名声颜面,也听说爹爹一怒之下,当真要断绝与她的父女之情。虽晓得那多半只是气话,可一旦真见了面,拉不拉得下脸来还两说着。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说她家爹爹自来又是这样一个好面子的人。
当年同严家的婚事,她虽在闺中不见如何奔波,心里也知道耗费了爹爹多少心力,如今早被她搅扰地在再无可能,怕是冲着这一点,父亲都难以再原谅她这个女儿。家中还有两双弟妹承欢膝下,这两年过去,父亲是否早将她这个不孝女给忘了?
薛红雨原是打定了主意不进家门,只是一路过自家门前,想起从前点滴,骨肉之情难以割舍,总想着能再见上一面。再说她一个弱女子,又带着个孩子,如今只身四处打探张安的下落,却仍是杳无半点音信。
这一日日地过去,眼看着身上的盘缠将要用尽,待等得身无分文时候,她一个人若是挨些饿受些冻也罢了,总能盼得柳暗花明,可却怕怀中这新生几月的孩儿难以支撑。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硬着头皮回到了薛家,作好了受尽庶母弟妹冷眼的准备,想乞求薛郎中帮帮自己的忙。
薛郎中两年来思念女儿之心日渐深远,今番见女儿回来,父女两个久别重逢,原本该是大喜。只是一见她怀中抱着的婴儿,不消再行多问,已是了然。此情此景,心知想然定是女儿早已与那张秀才无媒苟合,珠胎暗结。
当日严薛两家的亲事已没了回旋余地自不消不说,他早已不再抱什么希望。就算女儿悬崖勒马,知错回来,严家也绝难再容下她。只是眼前……不必再提严家分毫,单是这未婚生子之事,可算败尽了薛家的门风,有辱父母生养教诲之恩。此事若再传扬开去,怕是家中余下的这两个女儿,也需时时顶着污名,还不知以后嫁不嫁得出去。
此刻薛逸耳听这婴儿声声啼哭,如此刺耳之音,每一声都无不扎痛老父之心。这怀中孩儿虽是无辜,可无媒无聘,亦无甚父母之命,如此私生之子,于谁家而言都本是个耻辱。再加上红雨原是女儿家,早先定了人家,尚未出嫁,便与他人有此孽胎。
不日传扬开去,待等将来,且莫说是严家,便是个寻常百姓之家,家徒四壁,风月为灯的穷困之人,薛家搭上红妆十里,怕也断难再容下她。便是有家这般肯娶的,他又如何舍得女儿嫁的这样苦?如此……今后这数十年的日子,她要怎生过法?
如今他这老父还在世上,抛下重重往事,自肯接纳她们母子俩,女儿好歹还算是有个依靠。只是……当初定下严家的亲事,还想指望着严公子以半子身份时时一道帮衬着调教自家儿子,可现下……待等他百年之后,叫那两个成日里只知道惹是生非的庶出儿子继承了自家家业,到时候还不知会将这家底挥霍成个什么样子。
可叹这世上,从来各母所生各等心肠,便是同了父,也难亲上几分。他们姐弟几个若是同父同母的同胞骨肉,不论怎生闹法,多少还有亲情尚存,好歹不至于绝情绝义,可是他两个与红雨并非一母所生。他那元配正妻王氏夫人又早已亡故,往日里姐弟几个情分便薄,若是有朝一日,他倘真撒手人寰,红雨岂不……
哎……想当年女儿自作主张与人逃婚,薛逸当时恨极怒极之下,当着众人的面声称要与她就此断了父女情分。事后却也只依律断了那张秀才的前程,对于那断绝父女情分的言语,心中虽是后悔,可那份怒气怨气却未减几分,只是长久不闻音信,担忧之意日渐更甚,早已压过了那怨憎之情。
若非骨肉血亲实在难以割舍,凭着自身往日里惜名之性,薛郎中早将这女儿和外孙关在他家门外,任由她娘两个自生自灭去了。如今更是惊悉女儿除了与那张安私奔生子,竟还到扬州得罪了叶家,如此张扬生事,简直便是前世的孽债,今生要害得他至此。
叶家是个什么身份?叶清棠又是什么人?不消说去岁之事,公主垂青。便单是从前,纵是身在维扬,叶承煜那巡盐御史的官职,便不知已压了他几等。更何况,现如今,更是整个京城皆知,云阳公主又瞧上了叶清棠,心中属意要招他为驸马。
严家的事,严小姐的闺中交情,云阳公主都是肯替她担下骂名,夺人家的未婚夫的。从前之事,得罪了严公子,得罪了严家,也同是得罪了严小姐,这样一来,薛红雨早先本就已间接地得罪了那位宫里的皇家公主。这回可倒好,一去维扬,非但不知道安分守己,她竟还如此……
与云阳公主的意中人有过婚约,使得叶家担下她那桩丑事,还惹得叶公子此时不敢应下公主的情意。这事要是叫公主知道了,就她那脾气,没事都能处罚个不顺眼的人。更别说这回又是这般的事。
那不好惹的公主脾气一旦发作起来,再将前事后事一齐追究,到时候莫说红雨要难保自身,整个薛家岂不都要遭了灭顶之灾?薛逸登时恨极怨极,怒气郁结于心,一气之下,扬起手便狠狠打了女儿一巴掌。
“你这个贱人——”薛郎中微微乏力昏晕,扶着额头,口里愤愤骂道,“你……不肖女……你娘生前是如何贤良温驯,难道只因她去的早,你竟成了这般品性?”
薛小姐身子虚弱,险些倒在地上,为母之心犹盛,却愣是把怀中的婴儿护的好好的。待她缓缓直起身后,仍是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牵着父亲衣角求道,“爹爹,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女儿只求您……”
“不要求我!就算严公子和叶公子肯不计较,我薛家也丢不起这个脸!”薛郎中将脚轻轻一抬,甩开薛红雨紧扯他袍角的手。他面上发怒,心里实是怕红雨再说下去,又是对那姓张的秀才深情无余的傻话,非但于事无补,没来由竟是要惹得严公子愈发生气。
哼——薛家丢不起这个脸?却倒是有脸求严家一句原谅。薛红雨跪在严府门前这些日子以来,泪流满面,乞怜之心不断,却是半句知错的话不提,还念想着何时与她那情郎再结秦晋,共谐连理,想着将当初那桩丑事化作美谈佳话。
薛郎中为人父,理当知女儿心境,况薛红雨想必早已再三明志,可他明知此事,非但不思索个眼不见为净,不惹得严家心烦意乱,却反倒仍旧叫她孤儿寡母似地跪在门前,若是不答允不计前嫌,倒显得严家人心狠,不近人情了。严柳轩念及此情,心中几生怨愤,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梁潇在旁看着,只因自己未涉事其间,不好胡乱表什么态度,瞎谈什么建议,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叶清棠自来话少,纵有主见,如今这情形,错综复杂,也叫人不知该如何应对,良晌,只得长叹一声,别过头去不作言语,不说责怨,更不提原谅。
“薛世伯原不原谅,是你薛家的家事,小侄可没这兴致关心。”严柳轩轻哼了一声,侧过身白了一眼,也不知究竟是在冲谁。
“严公子……”薛逸出口喊了一声,原是想要替女儿服个软求个情,只是自己也理亏在前,有些话,竟也不知到底该如何说了。
严柳轩一抬手,面上无悲无喜,只淡淡道,“诶~~~不论令千金何等作为,薛世伯可是长辈,晚辈又怎敢当你这公子二字?”
薛逸忙改了口,还道是严柳轩不作怎生计较,紧赶着攀点亲带点故,盼他心境舒缓,也好替女儿求个情说个话,“贤侄……”
“我不肯卖世伯一个面子,至今不张口说句谅解,害得令千金在我家门前跪了这许多时日,驳了世伯的脸面,又何来的贤呢?”不知怎的,虽心未愉悦,先前的愤怨之情倒好似尽数消散,严二公子忽有兴致地作起了文字游戏,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击否决,把薛逸弄得连怎么称呼都懵了。
薛小姐这些年,想娘怨爹的一阵阵深闺愁思成日不断,也曾恼过爹爹宠幸庶母,不怎的管她这亲生女儿,也曾恨过爹爹不肯成全,可父女终归是父女。再有个不愉快的往事,也终究没有长久的仇恨。
薛红雨往常虽不是个整日里将孝顺二字挂在嘴边的,可自打自己也有了骨肉,这些时候以来,竟是愈发体会起为人父母的心境来。如今见父亲在后辈面前如此低声下气,终归也是心疼,于是薛小姐抬起头来,正了正言色,义正辞严道,
“严公子,前事后事,都是红雨一人的错,你要如何惩罚红雨,红雨绝无二话,请别为难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