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性子又老实木讷,纵然输在了出身上,架不住人家自个儿争气,家学渊源,纵使从没个名师,倒也不少才华,竟是把个书院上下的贵家子弟都给比了下去。更何况,人家清清白白,不曾有半点逾矩之想,好歹总算是个坦荡君子。
如此若作遐思一番,料是祖上三代诗书传家,俱是读书识理的斯文人,抱负之心也有,不过因着各等缘故得个微末功名,不多时便又家败,顶着个仕宦之后的名头,与穷苦人家一般辛酸。这出身虽是不高,却也因此少了几分世家子弟的傲气,相貌如何倒未曾知悉,也应料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佳郎。
卿芸小姐当初暗想着梁山伯一般的人物,与薛红雨那般不知何故的空穴来风倒不是全然一样的心思,却只因平素不知何故,听多的净是如冯延寿那般纨绔子弟的风月事和龌龊勾当,于是乎只当天下的王孙公子俱是那个脾性,如此才草率地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秦梦初与戏中的梁山伯一般出身寒微,一般才高志洁,却也不知若是当时红雨小姐先识得了他,事态又会怎生发展。这秦梦初少了贵公子的身份,他便可少些贵公子的傲慢气,多几分谦逊识礼的温润气。
秦公子虽与那姓张的穷秀才一般具是出身寒门,却与那堪入贼情之人断然不同,是个谦谦君子,断不会行甚苟且之事。其实倘是当初岑家老父没曾定下与沈家的婚事,再者卿芸当真看中了秦梦初……
要是细细论说起来,他两个品貌也算相当,彼时梦初又可得了功名,倘无沈家公子昔时珠玉在前,想来这般求上进的文秀少年,岑家老父见了,必也是心生欢喜,这一桩事或许倒真能成就。总归是沈夫人空想的姻缘与现实的眼光都还不错,这才或悲或喜的,总算两厢都可成就一番佳话。
可薛家这位小姐……,对那梁祝之情全然不放在眼里,国仇家恨的抱负事更是无心去听半场。她平生所想,最为倾慕爱恋的,竟是同《西厢记》中张生般的人物。张生是个什么人?先等崔夫人许诺嫁女再献计解困,一颗心奔着婚事去,也不晓得为名为利还是为莺莺。待等得西厢月下,隔墙花影玉人来,儿女低语小窗中,惯的是风月高怀。
月黑风高,暗夜里行了苟且之事,本该入了贼情之案,却偏生因着所谓的满腹文章博得个风流才子的名头。待等得后人改了《莺莺传》的本子,更成了一副蔑视世俗礼法,真情无价,真意无悔的佳话来。
这些个鬼话,便是哄哄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门小户闺阁女也罢了。但凡是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家,统只将这一出作戏,当个笑话听罢了。真要有这么个张生,定是千人唾骂万人恨,入了贼情有毁前程的。
真要有谁家女儿如莺莺似的,非得冲着寡母不知何故情急之下许的婚事,毁了先父在世时便定下的婚诺,怕也没谁夸赞她是个佳人。一个豪门贵族宰相家的女儿,虽说是早前先父早亡,却也合该是个知书达礼的。
可戏里的莺莺,闺名莺莺燕燕地略带风尘气也罢了,说是通文识礼,无所不晓,却偏生一旦见了张珙,登时念想起终身大事来,早将先父定下的郑家姻亲抛到脑后去。不责母亲普救寺许诺毁约,倒怨堂上悔了该悔之婚,非搅扰地先相国泉下不得安宁。
这倒是好一个绝代佳人,但只见了个俊秀书生,言行皆入了心意去,芳心一许,也忘了自己原先早有婚约。一时忘情起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端的是才华过人,却偏生作出有辱门风的事来,原来佳人便只消看那容貌是否绝代吗?
再有那张生,戏里总说是个满腹才华的读书人。只是才华却未必等同了人品,偏是这等读书人,端着文才做出来的事,却是比那盗亦有道的贼子也不如。那般世道之下,为着逼迫崔郑氏夫人允下婚约,为着自身的风流快活,月夜里与小姐行却那等苟且之事,竟丝毫不曾想过,倘若崔夫人仍是不允,倘若郑家闹将起来,莺莺该如何自处?
若谁曾见过旧时的本子,知晓张生始乱终弃,反羞辱莺莺,另谋高处,便是听多少回《西厢》,也难再有什么动容。张生顾自当初得了便宜,不觉负心有愧,倒与旁人说短道长,说什么“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还说是“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这等轻薄之话,叫人听了,当即恨不能冲进书里好好将那负心汉教训一通。却偏生薛小姐……只捧着一出《西厢》,尽把戏里的张生作个如意郎君。一念之差,却是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这地步,却还心中九死不悔。
似这般所谓才子,纵使遭后人改了本子,骨子里的轻薄之气未去,还是那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的浪子。闺中女儿们平日里听听戏文也罢了,毕竟杜撰的事,当不得真,或乐或气,戏一散场,诸事也便了了。
这世上多少才子佳人的戏,女家嫌贫爱富悔了旧时婚约者有之,似梁祝这般有缘无分者有之,若有那些个得成团圆的,多是男子功成名就,回乡迎娶。这一来,使得岳父母知过改过,二来也不毁了小姐声名,虽说这回回男家势败,偏是太巧合了些,可好歹说是佳话,也不为太过。
豪门贵胄家的事,但凡有风吹草动便都传遍了京城。想当年,沈天若、岑卿芸,还有秦梦初的那一桩事,别处不说,应天书院里总是尽人皆知的。秦梦初出身寒微,却真真是满腹文才,丝毫不输那些个自小名师训教的贵家子弟,又是谦逊诚恳,不可多得的好君子。
当年若听闻岑姑娘看上秦公子,书院里的人想也是服气的。女儿家自说自想自欲定姻亲,还想着推了父亲先前已许下的婚诺,自然是不好的。可这言辞毕竟只在闺阁之中,不曾传出外头去,便也没什么。
想那秦梦初一介寒门书生,不过在应天书院学了几年书,尚还不曾来得及得个功名,都未曾学满三年,未有参加科考,便想娶官家之女,偏生还是个已与他人定了婚约的官家之女。罔顾那先前的婚约前去提亲,还痴望岑家答允。
如此种种,于他一个饱读诗书的才子而言,虽说总是叫人觉着有些颇不合礼法,架不住人家克己守礼,不过去求问个想法,从头至尾,除了那份自知无缘的心思,再不曾有半点不妥之处。
何况这所谓心思,卿芸也罢,梦初也罢,全然只在岑家提过,书院里的人,再不曾知道的。只不过提亲这种事,想瞒也难以瞒住,这才传扬出去罢了。再者说,秦梦初尽人事,听天命,不争不吵也不往岑家和沈家面上抹黑。私奔私逃之事,更是从不曾想过。
彼此三年同窗,心性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官宦公子们虽偶有几个瞧不上秦梦初这般出身寒微的,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才华气度,人品风评,终归是在书院里许多世家公子之上。这样的人,除了投胎输给了如冯延寿那般的纨绔子弟,其余的,竟是半点也不输的。
而应天书院出来的学子们,除却如梁潇那般自身无意功名的,其余的,但凡是自家有些许心思,不论是寒窗科考也好,捐官买禄也好,来日总是要混迹官场的,那前程总归是光明的。以那秦梦初的出身,买官是不可能的,再者说来,以人家才学高识,不需如此,也定然不屑于此。
只要秦公子正正经经地参加了科举,得个大小功名必定是没什么问题的。到时候一入官场,又与昔日同窗成了一殿之臣,那人脉交情,也不是其他寒门子弟可比的。凭着或深或浅的交情,再加上他自己的能耐,顶多混个五年十年的,也便能混个位极人臣之位。
因此上,要说这门不当户不对,也不过是一时的事,待等得秦公子得了功名,再许配谁家高官千金,总是没人会说长道短的。倘是当年卿芸未曾许配了沈家,岑家又机缘巧合地允了秦梦初的提亲,这未尝不是一桩美谈。
虽说当时提起沈夫人,一个个地便想起秦公子来,沈将军面上总是不高兴。可是有那么个谦谦君子的情敌,较之严家种种,总还是沈天若的福气。这些年,便是无人知晓卿芸真心实意,也从不曾见有谁指着沈天若的脊梁骨说什么丢人的。
毕竟即使在旁人眼里看来,卿芸当初对秦洄也多不过止步于欣赏,亲是人家自己提的,拒沈家的亲事是姑娘自己在家里拒的,人家平日里兄弟相称,也不曾眉来眼去的私定终身,惯是君子堂荡荡,不怕有什么闲话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