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什么芳心许了寒门子的话,都是岑卿芸当日在自己父亲面前为着不打自己从前的脸,硬生生编出来的话。为着面子一路死撑,她自个儿倒是未有将这话搬到沈天若面前说上一通,暗想着结亲之后,举案齐眉,便将在家中的埋怨之慌尽数隐去,不作提及。
可世上若无巧事,人间便也没了巧字。弄巧成拙的事,自来便是少不了的。卿芸说什么属意秦洄的话,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当初的信誓旦旦找回些面子罢了。偏是戏做的太足,直叫她父亲当了真,生怕女儿这性子生出什么事端来。
大婚当日,沈家前来接亲之时,岑老爷早早地同沈天若透了个口风,说是女儿年纪小,不懂事,不识得贤婿的好,才一时迷恋他人,倘在夫家起了什么争执,叫他瞧在岳丈的老脸上,千万莫往心里去,多多担待些。
待等得卿芸得知老父这番苦心时,真不晓得该感激还是该怨念,终归还是她自己种下的因,少不得自己尝这苦果。原想着寻个日子同夫君解释个清楚,偏生边关战事不断,家事琐碎,多也繁杂。一来二去的,竟是拖了两三年,还不曾把话说开。
沈天若一直将那事当了真,心中自是百般凄苦。一人憋屈着烦恼,便将这些话一股脑儿地同梁潇与杨寻一道说了。梁公子惯是个为兄弟甘愿两肋插刀的,自此便常看秦洄不顺眼起来,所幸倒也没曾有个大的摩擦。那档子公案,当事之人白白生了这许多苦闷,倒还好除了梁潇等几个同沈天若惯是相识的,别人统不曾知悉,也谈不上什么丢脸啊笑柄啊的。
感情这档子事,或许有情的刻意藏起,还不常为人所知。只是……无情便是无情,装总是装不像的,不管如何骗人骗己,当初书院里的人总归也不曾看出半分她对秦梦初的情谊来,自不会想到这处去。感情的事,总归瞒得了自己也瞒不了别人。梁潇当初是未经情劫,不知动情之举是为如何,杨寻父丧在身,无心多想其他,因此统不曾多想。
只是书院里的人,总是旁观者清的,虽则卿芸姑娘对沈天若的情愫埋得深,也不曾有谁想着。不过,她与秦梦初,有意无意更是一眼瞧出了,那便是君子之交,朋友之意,没有半分男女之念,淡如水,清似风,半点不拖泥带水,这总是看的清楚。
更何况,自打去年起,方少侠那档子死而复生的事了了之后,劫后余生,沈将军与沈夫人真格叫伉俪情深,竟是人前人后地也不如何避讳,久而久之,秦兄提亲的那桩公案,早被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是……薛小姐这一遭便是全然不一样了。若说秦梦初是梁山伯,那恐怕,张安就是个比之张生还远不如的。薛红雨昔日里将张生视作如意郎君,也不知是否天意,她竟真寻了个姓张的私奔逃婚而去。
秦梦初出身再寒微,那也是家学渊源,祖上虽没人有功名,却也算得世代书香的。只是一辈辈的,愈发连那点子家财也没能守住,是以到了这一代,显得别样凄苦。只是家中再穷再困,那满腹的诗书才气便是翻身的资本。
秦公子在家乡当尽了家财,一路艰险来到京城求学,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机缘巧合之下,总算是进了应天书院。三载苦读之后,也争气地得了功名,赎回了家乡祖产,也算是光宗耀祖,得耀门楣。
那张安是何等样人?腹中文墨虽有,总不敌强中自有强中手,家徒四壁,变卖了凑不齐多少银两。莫说是应天书院,便是随便哪家有名的无名的书院,挤破了头也难进去。能入应天书院的学子,或是出身世家,或是才华过人,是以冯延寿那般不识几字的,或是秦公子这般家境贫寒的,皆能在书院就学。
张安却是个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才华也没个过人的才华的。只是那点文墨,不过聊以骗过似薛红雨那般久在深闺,不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千金小姐。薛小姐从不曾见过几个男子,才华高低,自然也无从相较。
再者说了,家里头那两个异母弟弟又统不争气,半点书文也不肯沾,与他俩比起来,张安倒似是个大才子了。因此这头一遭相见,薛小姐便顾自心生爱慕之意,从此难以自拔,这才酿下了一桩桩的祸事来。
要说秦公子当年是坦坦荡荡,张安便是小人常戚戚。这一巴掌,可不止甩在严家脸上,连带着薛郎中一家,也烙上个教女无方的罪责,这些年无人敢上薛家提亲。秦洄多少还落个成人之美,顶着给结义兄长的名头敬祝红鸾结俦,可薛小姐这一遭……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等谁都晓得的道理,也不知红雨小姐是不是听戏听的多了,太过魔怔,只晓得《西厢》的好结局,却将这些个旧理全然忘却了。还是早已统不顾这些诗书礼仪,一门心思只想求个所谓良配,不但置自己的声名于不顾,连带着也不顾全家的颜面活路。
但说这孤苦伤愁,虽少不了红雨小姐自己个儿多心多想,只是这世上的千般感受,空穴来风,必然事出有因。自打王氏夫人去世之后,家中几个姨娘各自疼爱自己骨肉,对她顶多敬而远之,亲娘的疼惜,红雨小姐已是只能在梦中回味了,却偏生亲生爹爹也已失了对她从前的万般宠爱。
整个薛家上下,算上吴姨娘所生的薛家长子,薛红雨之后,薛郎中家中的其余几房姬妾和通房丫头拢共添了两双儿女。世上父母怜惜幼子之心,常所难免,薛郎中既为人父,亦不例外。四个弟弟妹妹陆续出生之后,骨肉之情总割不断,只是红雨小姐与薛郎中父女情分虽在,已然不是膝下最得宠的千金。
重男轻女之嫌,古来有之,何况此世风之下,众人皆不以为耻。虽不是老来得子,却甚觉有子不易,薛郎中这膝下既有了两个儿子,作父亲一下子把大部分的关怀都给了儿子,对于薛红雨,和余下的两个女儿,都关心甚少。
自打早些年费心费力地操心着两个儿郎各自娶了彼此满意的媳妇之后,薛郎中独坐亭中,总觉得这人生还少了点什么。迎风独坐,捻着半已花白的长须,幽思甚繁,想了大半日,好容易才慢慢想起家里大女儿的亲事来。
按着朝中的规矩,官宦家的女儿,到了年岁是得要先进宫采选秀女的,若是没能选上,过个几年才能另许人家。却偏生薛红雨的年纪,高不成低不就,错过了上一届采选,若等赶上下一届,却又大了年岁。
也怨这宫里的贵人们,原是三年一次的采选,也不知为的什么缘故,竟无端硬生生拖到了六年。这六年时光,却叫女儿们如何挨得住?先时比之该有的最小年岁小了一两年,如今却又比那最长的还长了两三岁。
眼看着韶华易逝,红颜易老,也不盼宫里为着这六年能放宽年岁的要求了。再者说,听闻圣上年迈,已无风月之意,料来自己女儿就算进了宫去,得见天颜,多半也没个封妃晋嫔的机会,不过在宫中白白地耽搁了年岁。没个前程富贵不说,等到二十出头出了宫来,竟是连嫁个稍有些地位的官宦人家都难了。
若能有个圣眷盛浓倒是好,只是他家女儿现如今这情状,这年岁,这心气儿,怕是真格想拼也没这个机会了。再说了,本朝君王年老,已年近六十,朝堂之上,各派纷争,储君早定,其余的皇子却还偶有觊觎之心。
女儿青春正盛,与年老君王岂堪匹配?便是当真入了宫去,得了盛宠,哪怕还生下个一儿半女的,等来日新皇登基,无论是太子还是哪家王爷坐了天下,怕都是没有其他后宫妃子什么好日子过的。
到头来,轻则老死宫中,重则削发为尼,更有甚者,若是君王心狠些,偏叫后宫妃子陪葬也是有的。若真到了那地步,女儿这辈子也就算是毁了。入宫采选?罢了罢了,就算真有个什么的机会的,还是别去作什么争取了吧,毕竟一来怕真误了女儿终身,二来……倘是那般,拼上一拼反倒要落得得不偿失。
如此……着实不值当,太不值当……薛郎中自入了官场以来,便如他这官职的另一层含义该有的脾性,自来便是个谨慎小心,从不敢冒半分风险的。官场纷争,犹胜战场凶险,端的是明争暗斗不断,稍有不慎,便会被谁暗中使了绊子,从此永世不得翻身。
为人父母心中,女儿的终身,自是比他的前程还要重要的。纵使这一番,他家女儿还算合了采选的年岁,或是朝廷因着中间隔的那一届额外开个恩,他这颗心悬着,怕也是少不得要犹疑半日,生怕棋错一招,满盘皆输。倘在宫墙院里耗尽了青春,此生岂不与常伴青灯古佛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