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薛家正室夫人早亡,薛家又没个贵妾,其余妾室,或曾是丫鬟婢女,或还有那青楼出身的,通房丫头不必计较,连半个主子都未必混上。好歹吴氏也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又从不曾卖身为奴,论资排辈,本也是她最大,倒没个可与她争的。
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儿,纵使为妾,多少总是个良妾,若在寻常人家家里,正妻死后扶正也是有的。只是偏生在这京城官宦之家,有些事自不必想了,好在这吴姨娘出身还不算卑贱,又育有一子,乃是薛家的长子。
只为着生了薛家长子,因而王氏夫人死后,吴姨娘对外虽没个正妻之名,既不能穿红戴绿,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入宗祠祭祀,又不可大模大样地见客。只不过薛家内宅里,除了个“姨娘”的称呼,吃穿用度,手掌的权柄,倒也同正妻没个两样。
人生在世,总是想着身份越高越好,金银越过越多,这吴姨娘自然也不会例外。只不过,吴姨娘虽有个人往高处走的心气儿,毕竟薛家的门第摆在这儿,想要扶正是难了。好在如今这般,也算已是走到了高处,再加上她生的又是长子,已是各般得偿所愿了,对薛红雨这个迟早要嫁人的嫡出女儿,倒也不曾怎的将她视作眼中钉。
左右不过是个女儿,纵然是嫡出又怎样,金贵是金贵,可谁叫那王氏夫人没个亲儿子,生前死后地也不曾有什么过继之子。虽说庶子统算正室所出,妾室不得抚育亲子,可想当初那王氏夫人病体缠身已久,难以分心照料儿女,再加上薛郎中又宠她,吴姨娘那儿子,自小便是她自个儿抚养长大的。
虽只是个姨娘,敌不过她生的儿子好歹是薛家的长子,又是自小亲自抚养,血脉亲情浓于水,养恩大于天,生恩养恩统在,自然没有比这更适意的了。薛家既无嫡子,便是该以长子为尊。如此想着,她在府中再没有什么不满的。
如此想着,吴姨娘心里愈发称意了。既是占着正妻之实,横竖,有没有正妻之名也不过如此。如今她虽已半老,总还是这般受宠,儿子虽不争气了些,好在那婢妾之子也没个消停,左右都不是好的,自然还是该以长子为尊。
只消等日后她儿子承继了薛家家业,她自然便是薛府的女主人。那嫡出的小姐,最迟过几年也便嫁人了,到时候不过分些嫁妆,也不是带走万贯家财,今后不少她的好处,此后自然也不消同薛红雨过不去。
其实,这吴姨娘虽不是如何如何良善之辈,倒也不想着害谁,占着主母之实,她也想叫其他儿女视她如母。若红雨肯与她为善,她倒也不多这个女儿,只是毕竟不是亲生,庶母二字虽在,正庶之分隔若云泥,庶字压死人,这“母”,却不是谁都能当得的。
吴姨娘在薛家虽是形同正妻,管着内宅家事,总归“姨娘”的身份摆在那儿,半奴半主的身份,终究比不得正经主子。薛红雨是小姐,本就是主子,又是正室原配所生,若不论那家产承继,竟是比她那儿子还强上许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是吴姨娘再得宠,总是不敢,也无心去找薛红雨的麻烦。左右落得个惹不起躲不起,反正多说多做,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知道这大小姐自打王氏夫人去世之后脾气不大好,横竖她也不去管,省得大家都不自在。
吴姨娘心里头虽是这般想,瞧在薛红雨眼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姨娘百般不理不睬,她才不以为是敬她重她因而远她,她却只当是姨娘只宠亲生,嫌恶他人所出的子女,因此上各番轻视,相见权当不见。
伤春悲秋的戏文一看多,随戏伤悲,随戏落泪,便是在自己家中,红雨小姐也听出个寄人篱下的光景来。整日里自怨自怜不说,诗文辞赋读的惯是些儿女情长的哀怨,其实古人借情论政的句句诗词,骨子里本不沾些许情愫,只是在她眼里却是全然读作了闺阁忧思。
阅遍了千帆戏文辞赋,梨园里锣鼓喧响几回,十余年来不知听过了多少戏文。戏中情理虽常有不通之处,却也不乏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佳公子,许多本家国天下的好抱负,值得称颂之人、之事、之情,津津乐道的按说也不少。哪晓得此般种种,红雨小姐竟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一颗芳心不由自主,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倚栏细听窗外雨打风吹,深闺里女儿家幽情怅惘,思恋之情愈深,万般旁事无心理会,不欲与任何旁人诉说分毫,解些孤寂之心,却只是暗想着何时能有个绝世无双的好男儿来救她从此离了苦海,不再苦受谁人逼凌。
这防着的是自家骨肉亲人,想着念着的却是个不知身在何方的别家少年。薛小姐还定了身份,需得是个出身寒微的,但凡有些身家权势的,她统看不上眼去,怕是他们都有什么纨绔子弟的顽劣性子。
按说这些个小女儿心思,谁家的年少女子到了什么年头,多多少少总是有些的。无论丧不丧母,孤不孤苦,但只到了十余岁的年纪,这一番情愫总是难免。说起这等念头来,料是那别人家女儿若有思春的心思,心里总是盼着个文武双全的俊公子,或是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
倘若天公无意作美,既无心中佳郎,又无竹马青梅,到了年纪时,怕只落得两般皆不属意。却也有如当初岑卿芸一般,一旦定了婚姻之后,才只怕纨绔子弟恶习积满,同堂上父亲央求半日,女儿家家的,一心想去书院探查个究竟,再料准应不应婚事的。
想那卿芸姑娘,本也是个信多了戏文里说辞的。当初在家里时,原也说是极不喜贵公子的,可到头来,却偏生一眼恋上了沈天若。当日书院初见之时,一颗芳心本是早已暗许了,却偏是还为了那点所谓面子死撑不肯承认,这等旁人之事,且先按下不表。
单说这位薛家小姐,虽则早年丧母,多是个无人照料的光景,家中除了逢年过节,也不曾请戏班子搭台。纵使偶有唱戏,也少有什么私定终身的戏,可也不知薛小姐平素里常去了何处,见了何等样人,又听了何等样戏。
别的不知究竟,却是将那些个寒门书生配官家千金的戏文尽数看尽了心里去。从此不管再不再见什么贵家公子,嘴上纵然不说,心里竟是通通嗤之以鼻,自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凭是有何等的高才绝貌,也再难瞧进眼里去。
此等事端,莫说是别人,便是薛家上下,也没谁知晓。贴身的丫鬟不问情由,乳母又不识字,不晓得那些个戏文诗词里的风月之事,凭她与那姓张的秀才如何眉目传情,诗书寄意,竟是半点也不曾晓得。
若非当日薛小姐苦苦相求父亲退了严家的亲事,才将那心中情愫和盘托出,怕是连薛逸都不知道,自家女儿,竟无端招惹上了外头的穷酸书生。不过几言几语的功夫,还不曾知道人家人品如何,竟是已经私定终身,说什么非君莫嫁,非卿不娶了。
而外界之人,更是在私奔之事败露之后,众人才恍然晓得,薛家这位看似乖巧的嫡出千金,嘴上从不曾多说些什么,那心中,竟是比之当年的岑家女儿更受才子佳人的戏文荼毒甚深的。深闺大院里,整日闲了无事,一心竟只想着邂逅哪家寒门书生,结下良缘。
想当年卿芸小姐尚在待字闺中时,家中老小都爱听戏,因此后宅院里也常爱演戏文,但只要是词曲难得好听的,也不顾是不是个该不该的故事。卿芸自小常听戏文,却是撇开了那一大堆相会后花园的老套路,反倒因着梁祝的戏文没少有几分动容。
梁祝这戏文,说是才子佳人,却又不是一般的才子佳人。总算得是两厢郎才女貌,倾心相许,却是正经的相守以礼,毫无逾矩。纵说是什么私定终身,其实细细究论起来,同窗三载的情,玉扇坠的缘,师母的玉成,如此倒也算得有媒有聘,只是偏生不凑巧地赶在马家之后罢了。
想那戏文里的梁山伯,出身虽是寒微,想来往上数几代,却也料定是有过官宦出身的贵家子。不然在晋朝那九品中正制下,“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古人的怀才不遇之心如此之盛,可见那规矩从不给有才有德之人一道门路了。
既是在当时寒门子功名无望,凭是有何等志向抱负,才华德行,千里求学也不过浪费家中钱财罢了。要不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落魄的官家子弟总还是宦门之后,比数十代寒门出身的,就算早已在朝中无半点靠膀,总归还多了那么一股子名门之后的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