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这一趟想的自是极美,信心也算十足,于是乎结了月钱之后,守着那点子银两,风扫地来月当灯,破屋茅庐下悬梁刺股,自以为此番总可皇天不负有心人。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推尽了一切差事,辛苦花费了数月心力苦读,到最后,仍旧化作一场泡影。
春风得意是不能够了,京城的花也不是谁都能一日看遍的。自打辞了大户人家帮佣的活计之后,张安一直捧着书本苦读,连月来无有生计。眼见得省吃俭用也快将银钱花完,穷书生又开始四处寻活。怎奈是一时片刻也没哪户人家需要人手,便是要,也需得是签下卖身契,卖身为奴的。
虽是数届科考失利,张安仍没寒了应考的心,要他卖身为奴,断了官场仕途,他是决不答应的。眼看便要落个风餐露宿,喝西北风的下场,眼前似乎只摆下沿门乞讨一条生路,真格是穷途末路。
张安虽是个异想天开,恨不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夫凭妻贵的念头更是从小动得,只是……读书人的最后那一点傲骨还在,宁死也不作沿门乞讨之人。几番思量之下,便在京城街头支了个摊,替人代写书信,兼有算卦解签的招牌,好歹支撑了活路。
这代写书信、算卦解签的活计每日来钱不多,眼看着又要支撑不下去了。也是他运气不差,命里不该到走上绝路的时候。不多时,正好赶上城隍庙的解签庙祝回乡抱孙,庙祝的位子空了出来,香客来此求签没了解签人,纷纷抱怨不迭,这情状,可难坏了庙中管事。
为了庙里的香火,管事紧赶着张贴了一张招寻庙祝的告示,没奈何贴了好几日也终是无人问津。管事着急了,每日里上街四处寻摸,逛来逛去,见着了支摊算卦解签的张安,于是上前攀谈了几句。
张安读了这许多年的书,腹中还是有些文采的,算卦解签之道,也略知一二。管事急着寻个庙祝,张安又苦于生计,两人闲聊了一番,当即一拍即合。书生收了摊子,当日便随管事到了城隍庙里,当起了解签的庙祝。
如此在庙里待了两三年,吃喝不愁,又包了住处,闲时还能读书习字,张安适意的很。庙里逢年过节地常有戏班搭台唱戏,唱的多是些才子佳人的戏文,一来二去,又勾起了张安攀附豪门之心。
他总觉自己长的不差,也算颇有文墨,与戏里的穷书生们一般力求上进,只是一少伯乐,二少佳人,才使得二十余年来,成家立业两般,一事无成。想起这境遇,张安又忍不住仰天长叹,深感苍天不公。
也不知是不是这张安常常叹息,苍天被他叹的郁闷了,终于有一日,把薛家小姐送到了他跟前。薛小姐是礼部薛郎中的嫡女,薛家虽不是京里一等二等的豪门大官之家,到底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门第,于张安而言,自然也算是豪门。
却说这薛小姐,既无青梅也无竹马,更没个同父同母知心知根的亲姐妹亲兄弟。父亲不疼,庶母不顾,成日里在家中待的无趣,整日里借烧香之名出门游荡,身边总跟着一群丫鬟婆子。下人们虽不能言语主子的不是,可近身的丫鬟和奶娘见小姐总时不时地提醒几句。
小姐临走时同吴姨娘说是出门烧香,顺道游玩自然无可厚非。只是玩便玩了,这一连几日都以此为借口,总不好几过神庙前,却连个连庙门都不进,只顾着玩赏。如此,非但是对老爷和姨娘撒谎,对长辈不诚,亦是对神明不敬。
一来二去的,薛小姐被说的厌烦了,终于在一众男男女女的簇拥下走进了城隍庙的庙门,虔心上香拜神祈求家宅安宁,堂上安康。末了,小姐跪在神前求了一支签,贴身的丫鬟换了签诗,正准备去找庙祝解签,打算回来再讲解出的签文转述。
小姐偏嫌丫鬟胸无点墨,怕听不懂庙祝的说辞,何况所问之事甚杂,假他人之口未免太过繁难,当下执意要自己前去。下人们拗不过,只好由着小姐,只是断断不敢让小姐一人前去,生怕落个什么危险。
张安见来人前呼后拥围着许多仆从,料是个大家闺秀。小姐生的貌美,谈吐又似是满腹诗书,几番打量之下,书生当即起了戏中念头。暗想那书信传情,佳期秘会,相熟后互许终身,乃至云雨巫山……自此,他便可人财两得……
此等好事,心头飞也似地盘旋了几回,只是碍于这一众仆从在侧,浓情蜜意难以直说,真真愁煞了书生。要说这世上的人,平生最大的智慧十之八九都是在紧急关头使出,这张安也不例外。当下也不知如何转了脑筋,竟想到借签文暗地传情之举,当真瞒过了不识几字的薛家下人。
这男欢女爱之事,由来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倘若薛小姐无意,凭是张安如何使出浑身解数,也决计难以得偿所愿。若是换了别家闺秀,读出签文里暗含的求爱之意,定然当场一个巴掌拍过去,转将这放浪书生移交官府,从此在牢里渡过下半生。
可偏生他的运气这样好,遇见的竟是薛小姐。薛小姐自幼丧母,父亲疼惜两个异母弟弟,自他们出身起就不曾如何关怀过这个女儿。薛小姐整日里与诗书琴瑟相伴,身旁的丫鬟奶娘虽将她照顾的尽心尽责。
只是女儿家大了,一来没个文采思忖相当的好姐妹,二来更没个青梅竹马的少年郎,两厢难得慰藉,小姐开始寄情于勾栏瓦舍常演的戏文。那些戏文,多是个才子佳人的套路,每逢过年过节,家中也常请戏班子唱演。薛小姐听的入迷了,闲日里也想着听听,于是便借着烧香的由头外出听戏。
本朝民风还算开放,未婚的女儿家若出入茶楼酒肆,不管身旁有否谁人结伴而行,或是一男一女言谈甚密,虽说旁观客心中忍不住腹诽几番,但也不会当面斥责。若似薛小姐这般,一众仆从随行,那更是连心里的腹诽也没有了。
薛小姐这般的戏文越听越多,越听越入迷,愈发将自己当做戏文里的绝代佳人来。莫说是勾栏听戏,便是成日里深闺静坐时,也常想着何时也能遇见个貌若潘安,才比子建的少年郎,佳期秘会,两厢成双。
薛小姐出门虽甚繁,可总是没缘法遇见谁家好男儿,见的男子少了,俊秀的男子便更不曾得见过。偶然碰见如张安这般还算清秀的少年,虽在城隍庙里支着这算卦的摊,手中捧的竟是本《论语》,料觉必是个心怀抱负的读书人,一如戏文里寒门志高的儿郎一般。
如此想着,薛小姐当下心头便为之一颤,女儿家思春恋情之心既甚,还没等双手递过签文,只暗暗盯着这少年面孔,心下不知不觉便思虑起了花园相会,佳期秘定的深情款款,两厢情愿的终身大事来。
这些日子里,听说爹爹正四处央媒,紧赶着要将她许配个豪门贵公子,薛小姐整日里忧思烦闷,难以排遣,深怕爹爹为着自家的试图前程,将自己许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纨绔子弟,从此负累了终身,落得个凄惨下场。
红雨小姐自小没个青梅竹马,所见的约莫年纪的男子,除了家中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余下的也便只有家中的书童小厮了。弟弟成日里山珍海味养坏了身子,又整天沉迷声色难以自拔,只落得一个日渐消瘦,一个却是体态富态,都没个周正模样。
薛小姐早先出门不多,所闻所见的多是戏中事物,只当天下间的富家子弟,品貌大多与他家两个弟弟一般不堪。便是稍有幸遇见个模样好的,必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公子哥儿。想到她日后便要嫁这般的人,薛小姐便由衷地不乐意。
听的戏久了,红雨小姐愈发觉得自己像极了戏中的佳人。都说红颜薄命,想来便是如此罢。堂上父母只顾着门当户对,硬是要将女儿嫁一个恶评声满的高门贵子。若是她也能同戏里的佳人们一样,遇见个满腹诗书的读书郎,从此私定终身。便是父母不答应,大不了便私奔,只消待等他来科高中,再一道还家去拜见父亲,再落个大团圆也是好的。
红雨小姐整日里这般想着,只是虽有此心,却从没个缘法遇见谁家有志的读书郎,更没个一见倾心的邂逅。这帮子丫鬟仆从们盯着,但便是见着了谁,又私下里暗许了芳心,却怕是连个说体己话的可能都没有。
她甚是奇怪,怎的戏里的小姐们,拢共就那么一个贴身的丫鬟,还是个紧赶着愿意帮着小姐和别家书生鱼雁来往,以定终身的。可为何偏生到了她家里,竟是全然变了样?一个个不为她终身着想也罢了,偏偏这也三思那也三思的,大道理一套一套,总是人前人后以提醒之命管的她甚是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