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二公子本还在犹疑着,心情本就不大好,乍一听薛小姐这句没头没尾的“我”,没来由又生了三分怨气,当即又大声道,“我什么我?还不赶紧走!等着谁赶你吗?别以为我真不敢动手!”
梁潇是真怕这位严公子一生气当真动起手来,要是又引来这整个茶楼的人围观,到时候想自个儿私了怕是也得传遍京城了。这一担忧梁潇赶忙上前拦住严柳轩的步子,微微倾过头对这正哄着孩子的薛千金道,
“薛小姐,你且先回去,我们……我们随后再到。”
说实话,不止是严柳轩与叶清棠不愿跟薛小姐一起出门,梁潇也很是觉得。若是一会儿跟她走在一处,一道出门,一道上街,又一道去了薛府……恐怕假使没什么事,也会被传出来什么事,到时候又遭了谁胡编乱造地传满京城大街,传到谁耳朵里都损了自家名声。
更何况,从这茶楼走到薛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眼下他们谁也没骑着马坐着轿子出来,要往薛府去,少说也总还要一步步走过好几条街去。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天知道又会招惹下什么麻烦。薛小姐还带着她家孩子,倘若孩子一不留神又大哭出声,周遭的人该如何看待他们三个?
一想起今日来时的情形,梁公子至今仍难以淡然,虽不至说是心有余悸,却也总不不免叫人好生忧怨。从前不曾作个当局者身处其中,还乐得清闲,四处凑惹草,若不是这遭乍一成了热闹李的人,他倒还不曾知道,却原来这京城里的人,看起热闹来简直能把人看的尴尬死。
思前想后,审时度势,梁公子忧虑不已。才招惹上云阳公主些许,便亦是引得一众行人围观指点。倘若这番又牵扯上这个与情郎私奔私逃的薛家小姐,还有她手中这个时不时嚎啕大哭的孩子,哪一桩哪一件都是个令人头疼的麻烦。
知道的是说薛小姐如今回来,寻着严家公子将当年的事作个了断。那不知道的,只看见他们三个大男人同个抱着孩子的女子一同上街,还不知想到哪上头去呐!千万别低估京城百姓们胡思乱想,胡言乱语的能力。
这是梁公子的经验之谈。如今心下里多番暗自忖度,只怕一会儿若又与这薛家小姐走在一处,街上众人指指点点,猜测定然更是不断。到时候怕是今日之事,不等到明朝清晨,便早已四下传开,成了全京城的谈资了。
话一出口,梁公子算是松了一口气,严柳轩与叶清棠也是适意不少。话音才落,只见薛小姐抱着孩子,低头施了一礼,说声“告辞”之后,当真乖乖下楼。看着样子,当该是听了梁潇的话,这便回了薛家。
这一下楼,原先稳坐听戏的茶客,目光又不自觉地随着薛小姐移转而去。茶楼里的人登时指指点点议论个不休,心下半是豁然半是疑窦。偏是阁楼上的人说的话不多,那声音全然被鼓乐唱腔所掩盖,比究起来也不很大,实在听不清楚。
哎……罢了罢了,这等达官显贵的私底事,他们这些个寻常的小老百姓们也不敢多作猜度,横竖管了顾了也不过多生事端,倒说不准闹得家宅不得安宁。如此想着,便也没谁再多作计较,议论一番之后,仍是继续看着台上这一出戏。偶有几个谈论的,聊的也多是戏文里的故事,或是自家的家长里短,锅碗瓢盆。
待等得薛家小姐出门后约莫半个时辰,《铡美案》这出戏也总算散了场。梁潇等三人经过方才那么一闹,其实本就早已无心听戏。只是怕惹来众人目光,才强撑到了现在。此刻好容易挨到戏文散场,三人紧赶着唤来小二结了账,便出了门,一道动身前往薛府去。
等梁潇、严柳轩与叶清棠三人到薛府时,薛郎中和薛小姐正在堂前候着。小姐手中仍抱着那个孩子,孩子哭闹着,比之之前在茶楼里时愈发大声,也不知是怕了还是饿了,凭是薛小姐如何哄着,总是不肯安静。
薛小姐初为人母,头一次见这情形,一时间竟是慌了神,也没了别的主意,只好摇摇晃晃地哄个不停。薛郎中看不下去了,连声唤来丫鬟奶娘,叫她们将孩子带下去好生照料,奶娘总算是个有经验的,也是好容易出门之前,才止住了孩子的哭声。
看薛小姐方才那受宠若惊的模样,多半奶娘和丫鬟替她照看孩子是自她回府一来破天荒的头一次。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如今却需自己日夜照顾着孩子,权且不说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便是他亲爹也先是冷眼看了半日,这才略微心软。不论她从前如何,眼下这情形,叫人看了总是不免有些心酸。
自打薛家小姐带着孩子回了京城,回到了薛府,这些日子里,早有听说这薛府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们,都不耻薛小姐大婚前夕私奔之事,连带着对这薛小姐与穷书生私生的孩子也甚是嫌恶。
却说当日薛小姐与那人私奔之后,昔日伴她贴身相侍的一众丫鬟乳母,无论是否知晓内情,事后一律全被薛郎中当做了帮凶,前年早都被遣散出府。如今薛小姐在这阖府上下,莫说是个贴心的人,便是连个稍微知冷知热的都没有。
要说这薛小姐,原是礼部郎中薛逸的嫡生女儿,在家时闺名唤作红雨,乃是薛郎中已故的元配正室夫人王氏所生。因是当年薛夫人生她时,薛家宅内满园风吹落花,落英红遍,适时应景,心有所感,夫妻俩这才为女儿起了这名字。
红雨红雨……其实风中落红也,落红无情,风吹便飘散,纵然诗意甚深,堪入佳句,终不免春去秋来,凄凉之景。偏偏这红雨小姐还姓薛,薛者,雪也,寒而易化,不耐得半点温情暖意,纵使琉璃世界,终不长久。落红已是远春近秋,残落凋敝,那冬雪则更是数九严寒之物,百花凋残,寒不能禁。
瑞雪兆丰年,若是冬雪,纵然寒意颇盛,好歹倒还算个好兆头。可倘是那春日之雪,春寒料峭,又生新雪,落花着雪地,红白之景,犹如鲜血落雪地,那情形……深感其意悲不能禁,美虽也美,怕更要徒添了许多伤感。再者,落红本因残花而起,红雨更为残花满天,女子以此为名,怕是多生凄楚了些。
再说这礼部郎中薛逸,今年已是五旬有余,想当年,这红雨小姐亦是他三旬上所得的老来爱女,原也是千般珍爱,捧在手心里的。只是说来也巧,自打红雨小姐出生之后,也不知是烧对了哪处的好香,从此薛家人丁不断,竟是接二连三地生儿育女。
上至姨娘,下至通房丫头,一个个地时不时都有了喜讯,偏是正妻王氏夫人,自打生下女儿之后,便再没了动静。人说有子万事足,薛逸膝下儿女双全,也就不甚在意王氏夫人是否生有嫡子了。这一个个地孩子先后都降生,使得薛家上下一时热闹起来,这原本唯一的女儿不再唯一,也就没从前那般金贵了。
虽说这十余年来,因着各等天灾人祸,先天不足,其中有夭折的亦有不少,不免叫人伤心几趟,可比之从前一个个身无所出,如今好歹也可算是人丁兴旺了。薛逸有大小六房妻妾,平安长到现在的儿女拢共有五人,三女二子,倒也是儿女双全了。
因是当初成婚几年,王氏夫人腹中无子,生怕就此断了薛家香火,成了一门的罪人。夫妻俩暗想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并着薛逸那男子心气,总是喜新厌旧的,三纳五纳的,薛郎中府上姬妾甚多。
不曾想,头一位小妾才进了门,没几日王氏夫人便有了身孕,第二年便生下了薛红雨。只是自此之后,便再没音讯了。没过几年,前前后后新旧纳的几个小妾竟都各自生了几双儿女,虽是期间夭折了不少,好赖活下来的也有那么些许。
前后这么一加减,这总算也是为薛家开枝散叶,端的是帮衬地人丁兴旺,却也是因此等缘故,这一家的几个兄弟姐妹彼此间皆不同母。虽说是同根所生,因是隔着母的缘故,平日里也不相亲,不过聊比陌路人熟悉几分罢了。
这红雨小姐虽是薛家的嫡出长女,倘若论起身份,较之那两个儿子更该排在前头,原该算是薛家家中儿女里头最尊贵的一个。只是,白白地得这尊贵身份,可惜不是男儿身,一不能承继家业,光耀门楣,二不可求官求宦,闯出番自己的名堂来。
养到十余岁大,渐渐是有了自己的心思。只是……眼下,却只可每日里待在深闺绣花扑蝶,等大了,再挑个父亲自以为的好人家嫁了,还得陪衬上不少嫁妆,紧着烦忧女儿会不会在婆家受苦。如此种种,纷繁复杂,她这个嫡出的女儿,在父亲眼里,怕是终归不如那两个庶出的弟弟来的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