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辛酸的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她长到十六岁,人间早不知过了几千几百个春秋。昔日里不曾与凡世中人相熟,任它沧海桑田,谁主了天下,谁乱了人间,也无关她一星半点的伤春悲秋。可是这回走了,下一趟到人间也不知何时,从前忧虑过的烦恼,如今又要摆到眼前,这天地殊途,怪道说相见争如不见。
来潮州之前,她心中分明是打定了主意,等找到了玉溱,当即便带她回京城去的。如今玉溱归心似箭,也这般同她提了。她原想就此答允,只是忽又想着,待到此番把玉溱送回李御史夫妇身边,她也该回天上去了。
回天上去……那里本是生她养她的家,得与父母兄长在一处,心中自然也是喜乐的。可是……如此一来,凡间所识的人和事,从此便通通远去了。这么想着,心里顿觉得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此无处安放。虽然一切都已注定,但总想着,晚回去一日也算多一日。如今,已然说不清是心里舍不得谁了。
却说晚间,秦洄一日公干已毕,回到府衙后堂,迎面碰上了方觉,当下得知玉溱的事,忙嘱咐人给她在西厢另收拾了一处厢房。想起玉溱从前在赵家时受的苦楚,忧心她身子弱,自己一人顾不过来,又紧赶着精挑细选了三两个丫鬟,派去玉溱房内,用以她在潮州的这段时日照拂衣食起居。
晚饭过后,不刻悄已入夜,白天虽忙碌了半日,月凌心中烦扰,实在没有半分休息的念头。夜色微寒,月光清冷,闲庭踱步,无来无去。月凌走着走着走到了后花园里,忽听见簌簌风声,却未觉得哪处有风吹过,循声而去,看见梁潇以紫竹箫为剑,正在舞弄剑法。分明未曾饮酒,却恍然几分微醺醉态。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不知为何,月凌心中忽然低吟起这几句词来。词人也是姓李,玉楼瑶殿,虽不是一样心境,此刻晚来月色,露寒风冷,去国怀乡之意倒无,却也仿佛一般凄楚。李煜故国难追,月明夜不堪回首,她呢?来日云楼宫里,遥望广寒时,碧海青天,梦里又会是谁的身影?又可曾盼着,自己出现在谁人的梦里?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呀?”月凌走上前去,柔声问及。
梁潇听声,止住挥弄的剑法,直回身子,将箫往身后一收转,抬头看皓月正悬,转身浅笑着悠悠道,“晚吗?”
月凌轻拧着眉,抬头望了望那轮婵娟,也不知从何处看来的时辰,“都亥时了,还不晚啊?”
“睡不着,怕武功生疏了,闲来练练。”梁公子眼见争论不过,只得讨个巧,自行找了台阶下。
月凌瞄了一眼梁公子背藏于身后的紫竹箫,暗暗思忖了几回,终于启口道,“梁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只是没找着个合适的时机。”
梁潇心内讶异,听着月凌这几句话,一时也猜不透,“什么问题啊?”
“恩……”月凌踟蹰几回,终于问出了声,“你跟人动手过招,为什么从来不用剑,只用箫呢?”
自打听梁潇说起拒绝云阳公主所赠玉箫的缘由时,她便如云阳公主一般惊诧。行走江湖的侠客,手上的兵器是顶要紧的,纵使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削铁如泥,总好歹……不能是个一出手便紧着被人拦腰截断的乐器吧?
若是件箫状的铜铁也罢了,或如同有些人那般,在琴中藏些暗器,总也有个伤人的资本。梁公子可倒好,别说是伤人了,这紫竹箫一拿出,人家不挥着刀剑伤他就不错了。箫上只有些大大小小的刀枪剑戟刻痕,可算是他福大命大,本事过人了。
听说,凡人中武功炉火纯青的绝顶高手,翻手覆手之间,草木诸石皆可为剑,内力一运,寻常人难以近身三尺。若是那般的人物,便是拿着把普通的折扇,连个钢筋铁柄的扇骨都没有,便是仗着内力也不怕吃亏。
话虽是这样说,可那毕竟只是传闻,再说梁公子……显然还未登临那般境界。单看那箫柄上刀剑划痕,便知他少不了件挡刀的兵器,可是……偏生他就是只带着这支箫,装作个绝世高手的随意劲儿,别的什么也不顾。
“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难道……这箫从未断过?要是常碰见人家手里拿刀拿剑的,刀刀欲砍要害,你这样……不会很吃亏吗?”
梁公子一愣,倒落个哭笑不得,此前见月凌反复斟酌,这慎之又慎的模样,他还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呐!却原来……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梁公子挑眉,犹似难以置信。
“嗯——!”月凌用力点了点头。
“其实……”梁潇双手背过身去,蹙着眉头纠结了半日,似有隐情难以尽述。
“怎么说呢?其实……我也想过用剑,只是常听江湖上的人对恶人说句‘杀你,只会脏了我的剑’。我……”
“这怎么了,有理呀!”不等梁公子接着往下说道,月凌紧着发表起自己的感慨。
“是啊。”梁公子右手提箫一个甩晃,霎时如遇知音一般展颜笑道,“我也是这样想,这话有理啊!剑上若沾了恶人的血,可不就污了宝剑锋芒吗?可再一想,又不对了,伤恶人怕脏了剑,难道得伤好人才算对得起剑吗?若是伤了好人,那我岂不也成了恶人了?”
“你……”月凌才想说这话也有理,刚想说声赞成,又觉得这等事其实根本无伤大雅,实不知梁潇何以揪心于此,“你想的也太多了吧!”
梁潇长叹一声,左手仍背在身后。右手举起紫竹箫,上上下下端详片许,“正是因为我想太多了,想来想去也想不通透,于是索幸就不用剑了。”
“啊?就……因为这个?”月凌不禁为这崎岖蜿蜒的思绪所折服。这话乍听之下甚有道理,待一深思,总觉得还有哪处不对劲。“难道这想不想得通的所谓道理,竟比你的命还重要?倘是一个不小心,真伤着了自己,你……你一点都不担心这些吗?”
“这些……我倒没多想过。”
梁公子此时想着,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他也清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人人都想自称天下第一,却恐怕没几个人当真自己心里也信的。毕竟舞刀弄剑的,都是真功夫,比不得诗文画作,都是些仁者见仁的各有所爱。江湖上高手如云,要是当真遇见个绝顶高手,招招致命,使得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这也是有可能的。
“我对我的武功,还是有自信的,就算不用刀剑跟别人过招,再不济,也不至于没法自保吧。”后面这几句话,梁潇说的有些虚。
“那你用箫,就不怕脏了你的箫啊?若是直接动手,那不还脏了你的手吗?非得这样论起来,脏箫脏手的,倒还还不如脏剑呐!”
梁潇喉头一梗,语塞良久。本想要再作争辩,却是欲辨已忘言,欲辩也无话。半晌,方尴尬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出身名门,娇生惯养,梁相国夫妇常有训教,虽未养出个富贵公子的骄纵气性来。可自小长到大,梁公子惯是个虚心接受,坚决难改的,何况多年来行走江湖,以箫为剑,俨然已成积习。
古语有云,所谓积习难改,本性难移。闲时悠游这些年,跟大大小小许多江湖人交过手,梁公子虽偶有因此吃亏,到底难以舍下。况昔日习武时所用长剑,早已悬于床头,不过聊供清赏而已,再想拾起,总还需花上不少功夫。
“罢了罢了,我用箫都用习惯了,再练剑反而不顺手,就这么着吧。”
月凌笑的勉强,也只得由他去了。微理了理风吹乱的发梢,低头轻哼一声,思绪飘飞,继而问起,“你对行走江湖、护你生死的兵器都这样随意,将来挑娘子,不会更随意吧?”
猛一听“娘子”二字,梁潇不由得生出万千慨叹,百般烦忧下,三缄其口,心中犹似千斤大石重击一般。
“娘子?我说过我要挑娘子了吗?”
月凌见他回避不答,也不晓得存的是哪份心思,只问了些最平常的话,“你都十九岁了!修远还比你小几个月呐!若不是因为三年服丧,说不定早跟清霜连孩子都有了。表妹都要赶在你前头了,你这个做表哥的,还不着急吗?”
梁潇背过身去,一任凉风吹过眼角,几丝酸楚后,强作云淡风轻,反问道,“我急什么?似这般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多好,干嘛成家,没的竟是绊住了自己。”
“太子怕成了家,不能每日里寻花问柳,你不是自称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吗?怎么也怕起来了?”月凌笑说道。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