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当真可笑!更可笑的是,这等明摆着的道理,他这个晚辈后生都懂得,薛家人竟是毫不懂,非但不知避讳,反倒还多生滋扰。他竟是不知,天下间还有这般抱着个私生子恳求旧时有婚约的夫家原谅的。这究竟是在打谁的脸?又要挽回谁的面子?
总之,自打某一日起,每日里无事,知那薛家小姐跪在门口,严二公子便不想往大门口走,在家里憋着又实在闲得闷了,便想着出来透透气。但只一别在家里憋着,二不见着那些个不想见的人,去哪里都是好的。
那日里,严二公子原是心想听点儿小曲的,可这才出了门又觉得,歌舞坊、秦楼楚馆那些个地方,总归太风尘,稍有些金银地位的人,总爱往那厢寻欢作乐,歌舞升平却是醉翁之意常不在酒。
这世道,多是有些个龌龊心思的人,才往那里头钻,听琴听曲看歌舞的倒是其次,为着那风花雪月,云雨高唐之事,才是常客们打的心思。如此一来,那些地方的曲子再好,总也沾惹上了金银铜臭的污浊气。两厢一比较,倒还不如到这茶楼里来听戏的好。茶楼离他家后门近,穿过一条巷子也就到了,不必坐轿骑马,省事许多。
虽说这楼里唱的时常是才子佳人私会的戏文,长久听着,时不时总不免触及当初那档子事。可要不怎么说,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呐!若要放下,需得是直于面对。若是连个才子佳人的戏都不忍细听,那道坎岂不是一辈子过不去了?他又不是对那姓薛的小姐用情何等至深,横竖连个面都没见过几回,为她如此神伤,又何必呢?
她要跪,便由得她跪去,他自有他的适意,横竖什么忧怨之心,全在那一场面子上,情伤却是从不曾有的。只要旁人的眼光不再异样,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什么值得他再如何揪着不放的。
这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其实也不过三五日,听的次数久了,也便不在意了,倒也可算是以毒攻毒。再者说,听上个三五遍的,每回一开锣,他便知道唱的哪出戏,那时故事倒不重要了,最难得的是词好曲好。
再者说了,戏班子里的伶人们,这一年到头风吹日晒,天南海北跑江湖卖艺的,受尽了辛劳,还常被人看作是下九流的活计。但这些个自家营生,不被达官显贵们豢养的,总是为着不作卖笑之事,虽是辛苦些,于人于己,总也落个干净。
他曾来过这里几趟,偶有见着些许个纨绔子弟们为难唱戏的姑娘家的,小姑娘读书虽不多,却也有几分傲骨,宁死也不甘遭受折辱。巧的是偏生碰上了嫉恶如仇的严二公子,一顿好打不说,还教训地那人当场没了面子。
这一下教训的,严公子当时动手,自己原觉着这股子力气已是平常,偏是那人没习过半点武功,身娇体弱地偏生要做这等恶霸的勾当,自个儿不会打也就算了,连个抗打的本事也不怎地有。
作为一个想找别人麻烦的流氓地痞,竟是忒不禁打了些。毫无悬念的打架,最没有意思了,严二公子都还没怎的用力,那家伙倒疼地跟受了多重的伤似的。这么一哭一喊一搅扰,倒弄得整个茶楼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怕了他了。
自此以后,这家班子便得了好主顾庇佑,再没个后顾之忧,因此有空便常来这里串场,严公子也时常来此听戏。戏班里的人来这茶楼里,但凡是一见了严二公子,真格比见着了财神爷还开心。
严公子给的赏钱多不说,对待班子里的人,脾气也好,料是把坏脾气全撒在那群混混身上了。这也罢了,明明是出钱的主,却似作着赚钱的营生,还日日护他们平安,什么地痞流氓、街头霸王,大大小小的混人都不敢滋扰事端。
为的这个缘故,严公子也时常来这儿听戏。只是戏班中人去年才来的京城,统共都不知道前年那档子事,不然,若是知道严柳轩心结在此,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常唱这些个才子佳人的戏文了。不过好在严公子也不计较,听久了倒是也爱听那词那调,因此仍是日日来此,既算是帮了他们,也算是排遣自己的烦闷。
严柳轩才想着不提这事儿,偏生一打了头,梁潇问个不休,他倒也乐意答个不停。这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梁公子越来越气愤,倒是快把他已经消散的烦闷又重新勾了起来。深怕自己又陷入那番复杂心绪之中,赶忙将话头切断。
“好了好了……不提这些了。反正我的脸当初早就被丢尽了,现在……她要跪由她跪去,横竖病着累着是她自己的事。”
也不知怎的,严柳轩与梁潇刚要收了这话,本不甚明晰内情的叶清棠却忽而叹道,“都是大人犯的错,只可怜了那孩子……”
“他那不负责任的亲爹都不心疼,我一个旁人,又如何管得着?”语毕,严柳轩微蹙着双眉,一眼瞥见身旁又陷入一言不发的叶清棠,不甚明了他为何忽的说了这话。
严公子将方才对薛家和薛小姐的愤怨一齐抛开,略带自省般颔首浅笑对梁潇道,“瞧我们这一场自说自话的,都冷落你这位表弟了,他倒替人家郁闷起来了。”
“清棠自来话少,再说这点冲别人的牢骚,他是不会往心里去的。这回……只是善念一时又遏制不住了吧。”
梁潇知道他这个表弟,自来心地善良,离那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境界怕也是不远了。此番又是不知柳轩兄当年之事,不明那薛家小姐是何等样人。乍一听她孤儿寡母的长跪与严府门前,登时心生些许不忍之心罢了。
清棠倒绝非是暗说严兄太过冷漠、不近人情,却只怕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叫严柳轩听在耳朵里,生怕听出了什么不悦之心。
柳轩兄此刻怕是敏感,清棠又是个不愿多说话的,一来二去,生怕他两个因着这么一句无谓的话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误会,弄得今日这一番巧遇的缘分搅扰地不欢而散的下场。见两人一个不问,一个也不解释的,梁公子旁观看着都有些着急。
于是梁公子紧赶着解释一番,一来望清棠表弟多少附和一声,二来想着盼柳轩兄大人大量,莫要将这无心之言往心里去,坏了彼此间的情分。
清棠勉强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浅浅点了点头。不知为何,蓦然间,竟是在他眼神中瞧出几分酸涩来。只是这几分酸涩来的奇怪,去的也快,梁潇虽是看在眼里,却也没多少在意,彼此相视而笑,也便想着将这些个不愉快的话赶紧了结,不再提及。
难得梁潇此刻倒还记得,今儿个邀着清棠出门听戏,原是为着从他话中套出几句有关他对公主的心意来。只是这一路而来,险些乱了梁公子的计划,这回到了茶楼里,遇见严柳轩,虽算是意外之喜,有些话,却也变得不方便问起来。
正当梁潇顾自在一旁烦忧郁闷着,严柳轩亦是瞧出了清棠神色间的端倪,垂着眉疑惑说道,“我看……子谦兄这模样,不像是话少,倒好似有心事啊。”
叶清棠似是当真被戳中了心思,当即心中“咯噔”似的一下,猛地斜过头来,强颜欢笑似的摇了摇头,也不怎生细细解释,只是淡淡答道,“额……柳轩兄莫要介怀,我不过是闲来烦闷,偶有所感罢了,你们乐你们的,不必管我。”
此言一出,虽是一番“舍己为人”的“大义”,只是倒一时叫三人都闷了声。清棠不欲再讲,梁潇与柳轩也不知在这句后头,究竟该如何接话。梁公子与他二人都相熟,本就该是居中调停之人,因而最是经不住这沉闷的气氛。
清棠表弟这一句话,听的人愣愣的,总感觉场面一度有点尴尬。沉思良久,梁潇终于找到了话茬,随手拍了拍严柳轩的肩膀,扯出笑来,指着楼下那一时间仍是空空如也的戏台上问道,“诶,柳轩兄,这是唱到哪出戏了?”
严二公子也耐不住这般的沉默,见梁兄开了口,当即很给面子地接了话茬,“哦~~~~刚刚这《会真记》才唱完,下一本是《铡美案》。”
一开了话闸,不说上几番仿佛便辜负了这张巧嘴,梁公子恍然大悟之后,又揪着戏与严柳轩议论了开来,“诶……我记得元稹所作的原本里,张生得了功名,却待莺莺始乱终弃,不知今日里……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有情人终成眷属~~~”柳轩兄言语中还带着三分奚落之意,后人的本子再改,也终归不是原来那一折,本是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却要偏生扯出段佳话来,也不知世人是当真同情原本戏中莺莺,还是看不惯原本中将张生写的太过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