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棠,人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依我看呐……似公主这般痴心才是真难得。你若有意,倘还要辜负,于心何忍呐?”
梁公子动辄搬出这情长情短的话,虽是又冷眼瞧着他家清棠表弟愣是半日里不曾有何回应。只是暗生情愫,不欲为外人所道之事,梁公子如今算是最有发言权的。依着他这过来人的眼光瞧来,清棠表弟想来并非如当初的自己那般诚心躲避公主的长情。可是……却又有什么大过天的理由,用的着他这样遮遮掩掩地顾自闷声沉气呢?
哎……究竟是什么事,沉沉郁郁地直到如今,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瞒在心里难道就不难受?早早地干脆说出实话多好,闷在心里,扰的当局的旁观的都不得安生,也不见清棠自己如何快乐。也不知他究竟在犹豫些什么,有意无意横竖都不过两个字,说句痛快话就有这样难吗?
倘若果真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趁早回了公主,叫她莫再痴心,总好过一日拖着一日。天涯何处无芳草,凭她金枝玉叶的身份,多少人想攀附都攀附不上,圣上和皇后又这样疼惜幼女,放眼天朝,天下之大,中原富盛,惊才绝艳者定然数不胜数。除了清棠,总还有别人能配得上公主。
二来,倘若清棠也有此意,他两个既然是两情相悦,那凭是什么千难万险,他也得想法子替表弟摆平。《会真记》他虽不爱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还是乐意见的,他此生是难遂心愿了,能帮着身边人得个美满,也是好的。
“哎……我认识公主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黯然神伤。”
梁潇长叹了一声,语气神色里没了几番戏谑不屑,竟是饱含了三五分怜惜。往日里一提到公主,梁公子不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便是尬笑几番,强行转到别处去。他怕极了公主,这是实话,可是这回……他说的也是实话,并不是什么迂回之策。
云阳公主这四个字,在旁人耳朵里听来便等同于“刁蛮跋扈”,京城中人大街小巷的明里暗里总是传闻,倘不是公主无心于天下政事,依着她那性子,再连带着圣上对她的宠爱,只怕是会将整个天朝的江山搅扰地不得安生。
这话……说夸张也是有的,只是圣上的宠爱是真,公主的任性是真。好在她当真无心政事,不然,说不准这天下究竟是否会被她如何搅扰。不过话说回来,圣上宠她一是因怜惜幼女之故,二便是觉她天真无邪,不会耍什么心机。倘若是公主牵扯了政事,或许后宫的宠爱也便无存,搅扰江山更是无从论起。
这些都是旁的话了。世人都道云阳公主嚣张任性,从来都只有她叫别人吃了苦头,再没谁能叫公主伤心烦闷,还无处发泄脾气的。公主的性子,倒是时常为了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吵吵嚷嚷,闹得宫中风云四起。从前,确是没谁曾惹得她如此。
虽则梁潇认识公主还不到一年的光阴,但他与太子相识已久,虽未必到了撇下君臣之分,称兄道弟的地步,稍加放肆却也是敢的。梁公子犹记得往年与太子凡有见面,提及这个妹子时,殿下总是一脸的头疼。
要晓得,平日里,公主但凡有个什么不遂心的事,端茶晚了递水慢了,御膳房的点心忽然做的同往常味道不一样了,或是身上换的衣裙花纹样式不合心意了。这些本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若是碰见个阴天下雨的,搅扰了公主的心情,不生气也能变得生气。
一到那时候,皇后娘娘的麻烦,公主是不敢找的,只是苦了旁的人得喋喋不休地吵嚷半日。若太子好巧不巧地到了仁明殿里同皇后请安,还起了兴致顺便看望他家妹子,那他遍得好好地自求多福了。
若是他运气好些,入宫时正巧赶上个好天气,愣是给躲了过去,遭殃的既已不是太子,就便是她清心阁里的内侍宫女们。不过,公主虽常无理取闹了些,倒还只限于口头埋怨,再没有鞭打责罚的习惯。
听她胡闹任性了这些年,谁或是听到“云阳公主”,或是太子何时提一句“文音妹子”,任谁在旁听了都寒颤一噤。只是怕虽怕了,好歹从未听说过谁被她那公主脾气搅扰地或受了刑罚责打,或被如何惩处,乃至赶出宫去的。
甭管怎么说,较之后宫里的险恶人心,这好歹也算是公主胡闹任性之下的分寸,侍候她的宫女们,虽常要受几句埋怨,好歹不必似其他宫里那般,若是碰见主子哪日不顺心,还需担心自己的小命的。
不过,不闹出人命,未必事就永远只牵连太子和宫女。往日里,若是事情再大些,整个仁明殿都要闹开了,皇后劝来劝去若不能使她罢休,当日里不多时便能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去。公主这脾气,给谁气受都不会让自己憋着。
想当初,梁大公子带着月凌去见公主的时候,李天仙中规中矩,没拿出半分神仙的居高临下和娇气来,不也还是被这刁蛮公主好好地冷落讽刺了一通吗?梁公子深信,纵使当初公主知晓月凌的身份,怕也是该奚落的照奚落不误,才不管什么神不神仙的呐。
若再想的远些,去年太子府上,公主赠梁潇玉箫,本是女儿家一片春心暗露。只不过……梁公子本着无意者不留暧昧的原则,不大给面子地婉拒,非但想着划清界限,还当面回绝了公主的爱慕之心。公主不曾神伤,只是愤懑怨念,威逼利诱的,什么招数都使上了,逼得梁公子连分桃断袖的谎都撒过,最后不得不搬出李天仙来消退公主的念头。
虽说公主毅力惊人,在梁潇屡次明里暗里地拒绝之后,仍旧不曾放弃。哪怕是被月凌精心安排的一出琴声引蝶的戏给硬生生比了下去,连作陪的严小姐都连连出言赞叹。公主也只横眉以对,冷嘲热讽,还将月凌晾在一旁半日。
哪怕是初见之时,月凌依着先时公主所为难的要求来,处处得体,进退有度,现的个才貌双全,举世无双,桩桩件件当真叫她说不出话来。但因是琴声引蝶,偏是将半分音律不通的云阳公主比了下去。
既使得帝王娇女看了心生不悦,便是天大的错处。不过碍于梁潇在场,严小姐一直从旁劝阻,好歹没怎生发作。只不过,冷落怨愤便是难免的了,公主明里虽点头微笑,口称成全,却仍是口服心不服,这等心思写在脸上,谁都知道。
梁公子算是公主生平第一个中意的男子,当日里公主恋他之心,全京城皆知,圣上险些便为着爱女的心思,硬下一道圣旨招他为驸马。公主心心念念,总说着此生非梁潇不嫁,梁公子连个若即若离的态度都不给,反倒是带着心上人直言请公主成全。
此情此举,不但伤了公主的芳心,更是也折了皇家的面子。连圣上都气得怒不可遏,公报私仇地将梁潇“发配”到潮州。明里说是能者多劳,天家信任,可谁都瞧得出来,天子生怒,是想借潮州的乱事结果了梁潇的性命,为云阳公主出一口气。
在旁人眼里,公主前一遭对梁潇可算是用情至深了。毕竟连天潢贵胄的尊面,都肯一次次的放下。只是……有些事,当局者未必迷,旁观者也未必清。从前的云阳公主,便是心里话里想的念的再执着,自始至终,不论人前人后,都不曾见过听过,说公主为他梁公子的决绝如何如何神伤哭泣的。可今儿个,这般黯然的模样,却是一反常态了。
她现在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只要说出理由来,她便不再执着……
叶清棠脑海里反反复复盘旋着这句话,酸甜苦辣说不清究竟是何等滋味。他也不过是芸芸俗世间一个再寻常不过男子,一无官场前程,二无江湖侠名,比不得表哥仙郎才貌,谪仙风雅,也比不得修远少年入仕,壮志凌云。
他无意官场,无意江湖,无意车马喧嚣,红尘风月。他只求一张素琴,奏遍天下雅音,或再寻几方世外医方,踏遍乡间僻壤,济世悬壶,救世间无钱就医之人。他的夙愿,皆是远离京城,远离皇家的。些年纵走过大江南北,却不堪几点风浪,他的见识灼知,怕亦比不得旁人。他虽出身官宦,却是偏居维扬,自小不曾几回见京城繁华。
较之京城世家子弟,朝中的皇亲贵戚们,这身份差的又岂是一星半点?何况,还……他何德何能,竟得公主待他深情如斯?何凭何故,又惹公主为他神伤至此?或许,从一开始,他便不该来京城……
“她真这样说?”这一句明知故问,清棠徘徊良久,仍旧问出了口。此时此刻,他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不是还在期盼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