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这样说?”这一句明知故问,清棠徘徊良久,犹犹豫豫,却仍旧问出了口。此时此刻,他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不是还在期盼些什么。
梁公子缓缓踱步到清棠跟前,居高临下似地瞧着垂头低眉的表弟,大睁着一双眼,认真地不能再认真,“那还有假?公主这回对你,可当真是用心了。”
梁潇这一句话出了口,只叫清棠喉头顿觉哽咽,转过身背对着表哥,微微闭上眼,半晌,又缓缓睁开,心底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再出唇的话,言淡心却不淡,略略高声,更是心虚,不知不觉,饶是说出了些许自欺欺人的意味来。
“当初公主欲对表哥百般强求,不论你心意如何,心中是否已有佳人,都立誓非你不嫁,此情此意,难道不是比如今对我更用心?”
梁潇只楞的目瞪口呆,这话……当真是从清棠表弟嘴里说出来的?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呐。这么明摆着的事,竟然还叫他说出了别的意味来,真不懂他这会儿是刻意懵懂还是当真看不透看不清。
梁公子叹声气,又摇了摇头,他这个表弟呀,往日里心思缜密,聪明的不得了。可是偏偏却是一轮到公主的事,心也好,意也罢,万种事由便总是找不着个准儿,此刻……也不知他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人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还道未必,难道这傻小子竟是要应了这一句吗?
“清棠,你真不明白?公主不在意我的感受,所以不论我如何思、如何想,她都不管不顾地硬要强求;她在意你,不想强逼你,不想你闷闷不乐,所以才说知道个理由便放手。这两者之间孰轻孰重,难道你还看不懂吗?”
梁潇也不挪步子,不看着清棠的双眼,不使他徒添烦忧,便这般站在他身后,微微蹙着眉头缓缓道来。一言一语虽是浅浅,也未如何大声,却是字字铿锵有力有力,句句掷地有声。言语间……也不知是愤慨还是心疼,清棠表弟,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敏感脆弱许多。
“我……”清棠犹疑几回,支吾不出个究竟。看不懂……如果可以,他倒宁可,真的什么都不懂、看不透,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认识,什么都没发生过……
若如初见,若如不见,就此相安,一世不识,心头既无喜又无悲,无论如何,总好过如今……
梁潇暗里摇摇头,细细思量几回。清棠这迷惘忧思的神色,叫人怎的都无法相信里头没鬼。此刻,过来人的直觉再一次告诉他,清棠定然有事隐瞒着大家,此事定然事关公主,不然,他不会每每一提到公主,便落得如此慌张无措。
而且,此事想来必是极为隐秘,连清霜妹子都不曾知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清棠有何隐情,将什么秘密藏得深远,连着家人一道隐瞒,从不曾告诉任何人。倘是此种缘故,怕是多半要牵扯上什么隐疾隐患,梁潇瞧着清棠似乎是不像的。
二嘛……也许是清霜离家之后,清棠来京城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事发突然,却对清棠打击不小,因而清霜不曾知晓,却成了清棠的心头劫。若因此故,又是件什么样棘手的难事呢……
梁公子浅笑着,试着尽心劝慰,只是因是不知缘故,有心相劝,却也不晓得究竟该从何处劝起,纠结许久,只得剖心道,
“清棠,表哥与你相处虽不久,可毕竟有那么几分血脉相连,虽近不过清霜,总亲过外人去。这些日子来,我瞧你……似乎对云阳公主也是有意的,却为何还要婉拒?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如说出来,表哥替你想想法子?”
“没什么难言之隐……只是无意而已,表哥不要多想。”清棠微微别过头去,眼神黯然,那无意二字说的甚轻,也不知是否在心虚些什么。
“无意?”梁潇这一声说的又高又长,明明听的清楚,却仍是刻意着拖长调子反问了半天,嗤笑说道,“哎呀……我说叶大公子,照照镜子瞧你这神情,这慌张失措的模样,连你自己都骗不了,又叫我如何相信你当真无意?”
叶公子欲待辩驳,心中未有何等措辞以解,一出口,又说出些吞吞吐吐的含混话,“表哥,我……”
梁潇本不是个急性子,可是被叶家表弟这期期艾艾的话嘟囔了半日,再不急也被折腾地渐渐变得焦急起来,“哎呀……清棠,我求你了!”
梁公子郁闷地有些头疼,持着竹箫拱了拱双手,同清棠作了个大大的揖,“要不然你跟我说实话,我再照你想回的话去回了公主?清棠,我俩可是亲表兄弟,你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心如死灰地去同公主领罪吧。”
清棠表弟吱吱嚷嚷纠结了半日,总算被“心如死灰”、“领罪”这几个字炸回了思绪,为着表哥的生路,楞是才硬生生挤出了几句完整的话来。却仍旧是断断续续几回,才得以全尽表述,真假难辨,诚心难见。
“其……其实,其实我对公主确有几分动心,可还未到非卿不娶的地步。其……其实我……实话与表哥说了吧,我昔年蹉跎,一事无成,而今欲入朝为官,光耀叶家门楣。表哥也知道,一旦同皇家沾了亲,便不可插手政事。清棠如今满腔抱负,欲挥洒朝堂,实在不想被这驸马的名头挡了仕途前程。”
“入朝为官?清棠你……”梁潇一听为官两字,不免当即心生诧异,一瞬间还道是他耳朵出了什么岔子,幻听了哪门子假话。待等反应过来,才惊觉清棠表弟方才所言。
入朝为官?清棠?他真的没有听错吗?去年清棠表弟还是一门心思地研习音律医书,便是来了京城之后,整日房里弦音常起,药香偶有四溢,却是从不曾听见几句朗朗书声的。别说是书声,怕是在清棠房里,也难找出几本同科举有关的书来。
这一大堆话,说的确乎恳切,但在梁公子听来,却也是万般难以置信。更何况,倘真如此,也不消头先支支吾吾欲盖弥彰。梁公子虽是无心功名之事,却也从不曾对科考举子有哪门子鄙夷,毕竟人各有志嘛!
但求无愧于心,汲汲功名也是好事。寒窗苦读,光耀门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真为了这等缘故,清棠也不必与他隐瞒至今方说真话吧。这等原因,便是当面回了公主也没什么,最多落一句无缘罢了。
现下可算是问出缘故了?要是这般回了公主,这桩事许也就算过去了,两头有个交代,梁公子也好尽早睡个安稳觉。只是……他总隐隐觉着,这事没那么简单。倘若冒然如此同公主回话去,他这个旁观者自是没什么的,却怕是因这缘故,硬生生耽误了一段好姻缘。惹得公主抱憾,表弟伤情,这绝非他所愿。
梁潇与清棠表弟虽说只幼时半载常待一处,不等长大便虽自家父母一南一北地去了他乡。纵然虽是亲眷,却还不及应天书院的同窗们朝夕相处的时日多。可梁公子记得清楚,他这个表弟,自小便是个书呆子的脾性,仁义道德的孔家训教记满心头,深以此作为人立身之道,可却是个极不爱朝堂纷争,更是不曾半刻提过功名利禄的。
听清霜说,这些年清棠也同他似的天南海北走遍了中原,只是与梁公子不同,清棠不为行侠仗义,只为陶冶情操,刻苦钻研他的音律和医术。求学之心嘛……从未听过,不然六年前他便同修远一道来应天书院了。此刻这戚戚功名富贵之心倒说的切切,只是听在梁潇耳朵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虽说他与清棠表弟已是多年未见,或容颜改,人情非,人都是会变的,此刻清棠心中究竟如何想,梁潇也不敢就此断言。可是……都说三岁看老,品性志向早定了,人再变,哪有变的这样快的?
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变了,他这个远在京城的表哥不知道倒还说得过去,难道清霜这个日日相见,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竟也全然也不晓得吗?纵使清霜是个常把儿女私情挂心头的,总不至于连哥哥的喜好嫌恶没曾在意过吧。
除天子与储君之外,其余皇室中人不得干政,这是自本朝太祖起便定下的规矩。驸马自然也是皇室中人,因而不得身兼官职,跻身朝堂。这确是许多有识之士无意这驸马尊位的缘故,别的人如此说道他信,只是也没心思管别人家的儿女情长,朝堂抱负如何如何。可这一轮到清棠……梁潇总是难以置信。
“此话当真?”明知清棠会如何回答,梁潇却仍是忍不住执着着这般问上一句,也不期盼他能有个意料之外的话,心想着只是飞蛾扑火般非试不可罢了。
清棠抬起眸子,一字一顿说的认真,叫人不得如何质疑,“自然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