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公子一见,惊中带笑,“梁兄?你怎生竟真的来了?”
梁兄淡淡,带着三分嗔怨之意,“你都来得,我怎来不得?”
在梁潇的记忆之中,从前严柳轩本就不太爱往这些地方跑,同他一样地觉得这些个戏文细究无理,深品无趣,虽是词曲不错,却还没到非来此听听不可的地步。再说了,自打他前年出了那档子事,便愈发嫌恶起这些个才子佳人相会后花园的戏文来。
而常居京城中人,来来往往总会到这厢几步,纵然不听戏,偶尔路过时,也定然总会瞥见茶楼门口的戏牌。因此该是众所周知,世上的戏文虽有千万种,这茶楼里常演不衰的又都是这些儿女情长的私定终身戏,统是一个套路,还一个个到结局都竟成了佳话。不论怎么说,今日柳轩竟来此,着实令人诧异。
想了半日,梁公子的诧异之心忽又飘了回来,暗暗回想起方才严柳轩的话来,竟是闹得愈发不得明白了。梁兄,你怎生竟真的来了……这话说的,仿佛早有人说他会到此一般,竟还透着些许未卜先知的本事。诶?好像真是这么个意思,这倒奇了。
“诶?柳轩兄,你方才的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呀?”梁潇后知后觉地问起道。
严二公子本想问声“哪一句”,只是稍稍回忆了下,才发觉自己方才也只说了一句,幸是没曾脱口而出,不然……倒也成了一场笑柄了。
“额……这事嘛……”严二公子也学着梁潇往日的闲情,支支吾吾地尬笑一番,抬眸又瞥见梁衍之身边的陌生少年,忙硬生生地转了话柄,“嗯……这位是……”
“哦——我忘了介绍。”梁潇忽而惊觉,恍然大悟一声,半转过身,指着身旁的叶公子道,“这位是我姑舅表弟,姓叶,名唤清棠。”
梁潇与清棠幼年相聚,去岁少年时方才重逢。表字本是成年后自起的,他们这些个官宦子弟,当年为着入书院时彼此称呼方便,彼此不受称名之嫌,这才紧着一个个都给自己起了字。能进应天书院的,除了显赫家世,必也少不了自身文采,已是十余岁的年纪,给自己起个字,当然是没什么难的。
只不过自然……也有例外的。
譬如那冯延寿,那点子腹中文墨,与不识几字怕也不远了。自己又懒得起,请先生起又怕丢不起那人,毕竟是要进应天书院的学子,即使日后难以正大光明地考取功名,总不能让人一眼便瞧出他不通文墨来。
冯世伯倒是满腹才华,只是……冯世伯也向来严苛,自家儿子这般不争气,已是痛心疾首,恨不能多教训他几顿,便是更不会替他代劳此等小事的。高不成低不就之下,冯延寿无法,只好甘受这称名之辱,也好过……随意起个表字,没的竟是更叫人招来嘲笑。
清棠是何时何故起的字,梁潇不知。只是去年京城再见之时,到家中之后四下攀谈,才知他如今的表字叫“子谦”。小时候,他俩都尚年幼,彼此还未起字,清棠循着礼唤他表哥,他便端着兄长的架子直呼“清棠”这名字。
小儿心性,总是没太多规矩,也无人苛责些什么。再加上彼此既是亲眷,沾亲带故的,素无嫌隙,那时两人又皆是无字,更没什么同辈之间称名不敬的道理,当时呼名唤姓地也无人在意。
阔别多年,偶有音信往来,也多以“表兄表弟”相称。一旦见了面,依旧是照着先时的称呼,直呼其名。如此既已成了习惯,虽知了少年时时起的表字,也不曾想着改了口。今日里同严柳轩引荐他这表弟时,梁潇便顺着自己的称呼,没刻意带上表字。
“叶公子。”严兄既不知表字,便先老老实实的称对方为“公子”,稍作思量之后,不等清棠回礼答复,忽的忆起些什么,当即便挑眉笑说道,“诶,衍之兄,倘若我有幸记的没错,眼前这位叶公子……便是杨兄那位未来的舅兄吧?”
叶清棠低眉颔首,行了一礼,淡淡道,“不才正是。”
瞧清棠与柳轩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客套来客套去,梁公子看的有些尴尬了,为缓着略带沉寂的气氛,梁潇适时释然一笑,对两人道,“额……柳轩兄,今日凑巧,大家相识便是有缘,这叶公子叶公子的多生分,你唤清棠叶兄,或称他表字子谦便是了。”
顺着梁公子的话头,柳轩兄又执一礼,淡笑着敬道,“子谦兄,在下礼部尚书次子严轾,表字柳轩,也是令表兄当年在应天书院时的同窗。”
清棠似仍有心事悬胸,未能开怀,不过冲严二公子礼节似地浅浅笑了一笑,双手抱拳,低眼眉目淡然道,“柳轩兄,幸会,幸会。”
“相请不如偶遇,我看二位也不必另寻地方了,请坐吧。”虽是与清棠初见,也不知是否因梁潇在的缘故,严公子未有见外,虽似客套话,却是说的诚恳。
梁公子也不客气,不等严兄落了话音,立时将衣角一甩,当即在严柳轩右手边的位子上坐下,潇洒适意地毫不客套,等着严柳轩说完了一句话,便也顺着话茬开口,“何用严兄相请?本来我也没打算去别处。”
清棠随着表兄一道落了座,斜倚在严柳轩左手边。三人还未有开始攀谈,只见茶楼里的伙计提着一壶茶又快又小心的往这边跑来,面带笑容,问长问短地为三人都上了茶,临走时还不忘连连嘱咐几声,“客官慢用,有事喊小的一声就成。”
二楼这阁道雅间里好容易安静了下来,三人一个接一个地品了品面前盖碗中的清茶。因是他们三个都是见过世面的王孙公子,这等三教九流混迹之所,虽唤茶楼,却是以供人听戏取乐为营生,此间所沏的茶,总比不得家里的讲究,不过泯了几口,也都便放下了。
“二位,方才在路上,可是被人盯着瞧着望了一路?”幽幽放下茶盏盖碗,看眼前这两人风尘仆仆,犹有不便之色,严柳轩浅笑着打趣般道。
还不等口中清茶全然咽下,听得这一句,梁潇不由得一惊,右手一时无力,“咣当”一声将杯盖斜跌在盖碗上,微微呛了一呛,等着眼诧异问道,“咳——咳——柳……柳轩兄如何知道的?”
柳轩兄拾起右手边的折扇,缓缓打开,强撑风度似地扇了扇,想是又觉得有些冷,便只将扇面端于身前,几乎不起风那般摇了摇,笑说道,“你俩到此前,这事……茶楼里早都传遍了。”
“什么?!”这一下,一向冷静的叶清棠也没能忍住,同梁潇一齐惊呼起来。
他俩心下着实诧异不已,一路上被人盯到此地,已是平生头一遭了。好容易到茶楼里,只想安心着喝喝茶听听戏,哪晓得才坐下,便又听严公子说起这话来,越思越想,愈发不解了其中究竟。茶楼里早已传遍了?传遍了什么?他俩结伴出外游玩?还是他俩穿过两条巷子,愣是被盯了一路的事儿?
“柳轩兄,这……究竟怎么回事?”梁潇最是按捺不住,不等严公子缓缓道来,张口便急着要问个究竟。
严柳轩潇洒恣意地翘起了二郎腿,袍袖一叠,风轻云淡般娓娓道来,“公主先后中意的两位俊逸少年,互敬互谦地一同从梁府走出,又一同穿过两条巷子,一同走到这茶楼。哎……京城闲人多,闲事多,闲话更多,三传两传的,便传到我耳朵里咯?”
清棠眸色里闪过一丝无奈,轻轻“呵”了一声,面对如此闲事,也无心再多作什么评头论足。梁潇却是最压抑不住一颗腹诽之心,忍不住低吼怨念,恨不能将满腔不平之心一时全都宣泄出来。
“就这点小事,竟然传了一路?还跟看什么稀罕玩意儿似地盯着我和清棠,他们也太……”
梁公子强忍住三两句不雅之言,深呼吸一口气,酝酿半日,终是将一时的不平之气压了下去,只是差异叹息之感还未全消。待等得平静下来之后,才听他又带着三分怨念之气闷笑道,
“哎……我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京城里的人竟然这样无聊啊!”
“事关云阳公主,便是沾上了皇家的名头。你两个又都是少年才俊,人中龙凤,还是表兄弟,这已是难得了。更难得的是,你们俩竟然还先后入了公主的眼,今儿个更是一同外出玩赏。”
严公子将这等前因后果分析一通,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只是……这等事,旁人闲的慌了,瞧起来或是觉着有趣,在当局者看来,也就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当局者正在暗里思量,严二公子这个旁观客倒是还饶有兴致地议论不休。
“这桩事嘛……说奇不奇,倒不值得编成一出戏。不过嘛……权作今日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来还是绰绰有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