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笙掩面,更觉三分羞愧,其中种种,本也不过是他暗里的心思,说来总觉好生无颜以对。若无意外,自是不欲与谁人直言。更别说是李姑娘这般爱看好戏似的模样,似是打定主意听完要打趣他一番。
老实说,他是真不大喜欢这种羞涩尴尬的窘迫之感。毕竟当了三百年清心寡欲的“明空禅师”,走到哪儿都受人敬仰。虽说心没清成,欲也不见得怎生寡淡,青丝断尽,六根倒是还浊的很,“得道高僧”这四个字是愧不敢当了。
可这些许年来,降妖除魔造福人间的事他也做了不少,而且,回回都是既分人妖也辨善恶,每一桩都自认对得起良心,当的起俗世间的敬仰。于是乎……他也早已习惯了人人都看他面子说话。
这等待遇,若是还在平常,“明空禅师”自然只抛下一句“恕贫僧不便相告”,接着便“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番,就此扬长而去。可今日里终归大不相同,不但他早脱下僧袍旧衫,离了“贫僧”这自称。便是要故作冷情高深地就此潇洒而去,也是决计不能的了。
若再装作从前那般模样,非但不能缓解眼前半点尴尬之状,反倒叫朎胧见了不悦,叫李姑娘见了更多生奚落打趣之意。留剑相府之事,时是他一时兴起,却只因后来事发突然,不及反应罢了,说来总觉得糗,他也不曾觉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必要,不如权当他是一时疏忽便罢了,这干系他倒也担得。
只是……他欲抛丢的事,偏是有人要刨根问底。从前之余李姑娘,不过是修道之人对九天神仙的敬畏,并着与李天王的感激,几分尊重也罢了,总不至于事事都要相告。可这世上的事,钱债好欠,人情难欠,他与朎胧统在这世间待了三百余年,便是再不谙世事,也是懂的。
所以,这一回,无论事出何因,李姑娘终归帮了他与朎胧,论浅论深的,总算是对他们有恩。恩人的话,无论如何总是不好当耳旁风的。而今李姑娘不过是有些好奇,也不消他如何上刀山下火海的,只是问到这份上,虽是他不大乐意说,似乎却显得他不解释不成。
尤其此刻……朎胧在旁已坐了半日,不置一言,仿佛更是没事人似地,尽托李姑娘盘问一般。这事的前因后果,别人不晓,难道朎胧还不知吗?可她分明已明晰何故,却也等着看看他如何解释,倒像是还生他之前的气,非得看他如何出糗不成。
哎……就算朎胧真是打的这份心思,这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好心也罢,坏事也罢,多情的是自己,无情的也是自己。到底多少是自己理亏了,罢了罢了,她们若愿意取笑便取笑去呗!横竖,他早已丢了这许多的颜面,也不差再多丢这一回了。
“符咒与清香倒确是见赠的,当日将木剑一道带来,原也没说是赠与相爷,只是阴差阳错地叫相爷生了误会。其实我也不过是想着……装模作样施法之时,叫朎胧得见,瞧瞧她是何心境态度。只是李姑娘不知怎的,忽又带了朎胧出府,事出突然,我只顾着追赶,也不及取回,这才……”
原是想找乐子似地问个答案,可话说到这份上,李姑娘莫名有些不乐意了,从这几句话里头,她分明还听出了些许江子笙对自己那日带柳朎胧出府的嫌弃,甚至责怪,倒显得她有些多管闲事似的。这般念头一闪过,李姑娘也不管合不合时宜,当即便心直口快地同江子笙扣问道,“怎么,依你的意思,这事还怪我咯?”
好吧,若暗江子笙这么论起来,只谈那桃木剑的事,好像……还真是有这么一点点该怪她。不过——真的也只有一点点!她又窥测不了旁人的内心,面儿也没来得及见,又哪里知道这家伙当日如何打算的?万一因爱生恨,又因着什么天道正义地当真下了毒手怎么办?她可是答应了柳朎胧要护她周全的,那时候,她是真怕到时候出了什么意外,折了柳朎胧一条命,还没来由损了她一世英名。
再说了,若不因她多管了这趟闲事,理清了三百年前后的因果,眼前这看似恩爱和谐的一对儿,没准还得相爱相杀个几百年呐!她这可是好心办好事,不过是或许折进一柄桃木剑罢了,相较起长相厮守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会儿,人……额不是,蛇都在身边了,也不消他睹物思人,有没有那把剑又有什么要紧?
“不敢,不敢——只是……,李姑娘也见到了,我如今这副模样,方才连你一时间也未能认出来,却又怎生去见相爷和夫人?前因后果,连带着李姑娘置身其中的事,又要如何同他们解释?”江子笙连连解释,又是略略低头掩面,提到这事,看看自己如今这打扮,想起相爷与夫人看他如得道高僧那般的眼神,几番交迭之下,总是说不尽的羞怯难言。
老实说,若是跳脱开来看,此事前前后后倒是着实怨他一时心急,还未得思量仔细便草率到此。可……他自知心中红尘俗念所积已非一日,一旦脱下僧袍,换上俗衫,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口念弥陀。佛言不打诳语,不贪情不贪欲,桩桩件件他早不知已破了几戒,早是没了身为佛门弟子的资格。
况且,当初也不是他自己要出家的,都只因师父临终时忽然之意罢了。如今既已脱了禅门,更不可再假作佛家弟子相称。举头三尺有神明,佛亦如是,若是再装几回,怕是既苦了自己,又亵渎佛祖了。原先亦是一片凡心,却到底还能自欺欺人一番,到如今……总是万万不能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今日里他肯放下重重心中阻碍假装一回,也未必真能成功唬过相爷和夫人去,怕只是一说了话便自觉心虚。便从他决意再入红尘之时起,“禅师”两个字,总是与他再无瓜葛了。他怕到时走到梁相国夫妇面前,他夫妻俩倒是恭恭敬敬唤声“禅师”,他一个架不住,却是不肯答应,反倒回绝。
李姑娘未察他心境,只是头一扭,心里半点不觉得这算个事儿,倏忽便又是风轻云淡般道,“这有什么难的?我看你你蓄发既然这样快,剃发想必更快,再扮作和尚的模样见见相爷和夫人又能怎么?大不了……到时候你再花几天时间蓄发不就成了?或者……你要实在舍不得剃发,我帮你变变就好啦!”
“可我终究没有梁公子那样会撒谎呀!”江子笙兀地瞪大了一双眼,倒是说的煞有介事一般,总叫人看了不得不信他说的话。
其实……他与梁潇横竖不过几面之缘,到底也不算太熟,更是不知梁公子撒谎的本事究竟如何。只是有时候暗自想着,这大半年来,李姑娘身处相府,梁公子既能守口如瓶,在父母跟前游刃有余,料也是编了一套唬的过人的谎话的。
不管编派的如何,真不真假不假,横竖比他这个三百余年将“出家人不打诳语”挂在嘴边心上的会说谎些。说起来……他这般无言的信任,算不算是恭维了梁公子?只是,依照梁公子的个性,怕是未必喜欢这等的信任吧?
总之这话,听在月凌耳朵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推诿的借口,总有千万种,比起之前的话,倒是这一句更叫李姑娘赞同。虽然……在她有限的记忆里,梁公子撒谎失败的经验也是数不胜数。
但……大抵梁相国夫妇对自家儿子的戒心总是小些,想当初,他在父母跟前编派的清霜路见不平的谎话,其实假的不得了,梁相国与梁夫人不也都信了吗?当时她在旁听着,心里头都腹诽好几遍了,梁相爷和夫人却是没觉着半点不妥。所以……
“我觉得……你这话说的倒是有理。”
李姑娘点点头,才表了表态,还不及再多加评点一番,却忽的听见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梁潇微微蹙着眉头,兴师问罪似地踱步进来。脸一沉,装模作样地直着身,右手一拍桌子。
“是谁在背后论我短长?”
不等屋里的三人作何反应,甚至话音还未全落下,梁公子当即便已进了门来,柳朎胧心中一丝恐惧未散,抚着心口暗暗自我宽慰,仍在一旁不语,李姑娘忽觉好笑,亦是不应。唯有江子笙,却是客客气气地行了个俗家礼,
“梁公子——”那作势之顺,已是全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样,好像这三百年来,他与“出家人”全不搭边一般。
这招呼打的客客气气,莫说是梁公子受人之托,未忠人之事,此时便纵有旁的事,梁公子也忘了计较。只是循着声再往那处一瞧,总觉得有些别扭,“我说明……不,江公子,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你这般打扮,我看着还是不大习惯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