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下次?”
这一声问的严厉,梁潇离的近,偏又是重话,听在耳朵里,颇有些振聋发聩之感。他也不敢揉耳朵,只是心内顾自纷乱,不得已怂也似地低下头,连连摇起脑袋来,摇着摇着,也顾不得脑子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了。
“没有了,绝对没有了!”从来子畏严父,这般一问之下,梁潇除了保证,也不敢再有旁的话。尤其是他这个从来不曾跟他发过脾气的爹,就是因为平日里见惯他慈眉善目不予计较的样子,这会儿的动怒才显得可怕。
一个好脾气的人,一旦发起火来,怕是他已然积聚了多时的怒气,这种时候,是最可怕的时候。所以……眼下这光景,他若是个聪明的,就只能顺着爹的话往下说。否则,但凡有一句不顺心的,天晓得他爹发作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可也真是怪了,莫非爹在朝中遇着了什么不快之事?不然为何巴巴地屏退了下人,却只与娘一个人在房中秘密说些什么,他也没个偷听的意思,只是为何乍一来,却是叫爹娘慌成了这样?
想他家这位爹爹,从来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今日里,能让爹爹这般慌乱的,大抵……当该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吧?可瞧这情形,爹爹也不愿与他讲,自然不肯予他个分忧的机会。罢了罢了,还是等过几日,寻个机会同娘探问一番吧。
看着儿子这般唯唯诺诺的态度,梁相国的言色这才缓和了些,“你到爹娘房里来作什么?”
这么一问,梁潇这才想起来自己到此的缘故,连声答道,“哦……明空禅师那日给了爹娘三件东西,不知……爹娘可愿还他?”
梁公子硬着头皮问出了这话,生怕这时节烦扰爹爹,又叫他一顿好骂。心中忐忑不已地等着爹娘回复之余,不禁怨念起某人来。本以为当日一别,瞧他那愁肠百结的情状,总也得十天半个月地才能给个答复。
谁知道他竟是干脆,也不过才过了几天,便又登门拜访了。登门就登门嘛,也不肯往正门走,非得动用法术倏忽寻见他与月凌。这都罢了,将心比心,也能解他那般百年儿女情长怕与人言,自然是觉见他爹娘怕被百般询问除妖之事的。
可是……姓江的也忒着急了,不过几天的功夫,也不知他是给自己施了法还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头发蓄也忒快。猛一见时,却见他束发青冠,一袭黄衫俗袍,宛然一副世家公子打扮,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江子笙定是刻意同他过不去的,明知他眼睛不好,时时有个识人不清,认人不出的糟心毛病,却还故意换了这副打扮。非但如此,冒然造访之下,那姓江的竟然不先自报名姓也罢了,反倒上来就同他打什么招呼。
“梁公子,别来无恙啊?”
这一番施礼,梁潇漠然之下,还倒是昔日哪位多年未见的旧识知交忽的拜谒,却叫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记忆中与眼前人有半分相似的名字来。月凌当时也是一愣,不过瞧了半晌之后,料是认了出来,却也不肯同他明讲,非在那儿暗暗好笑,倒看的他郁闷的紧。
几番追问之下,月凌不肯说,江子笙更是打起马虎眼来,直叫他自己猜自己认。能耐的他……从前穿着袈裟僧袍满口“阿弥陀佛”的时候,怎不见这般与人为难?却是张口贫僧闭口慈悲的,显得芸芸众生皆苦,唯他佛门弟子跳脱生死离别似的。有本事就这般孤家寡人地再呆个百年千年啊!却怎么才过了几日,便巴巴地认了怂?
偏叫他硬生生认了半日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到最后,反是柳朎胧刚到之时,心直口快地喊了声“子笙”,梁公子这才恍然大悟。真不能怪他,本来他也只见过明空几回,往日里全觉得有些许眼熟,再并着那锃光瓦亮的脑袋,他才得以勉强认的出来。
今儿个猛地换了身打扮,又蓄了长发,这分明是在难为他这个眼神不好的嘛!前日里才拿他当了人质,一番扼腕掐喉,叫他受了好一番罪,今日里上来就是一句“别来无恙”,这是同谁套什么近乎呐!当他这么好糊弄,这样大度不计较的吗?
这些也罢了,话说回来,姓江的同柳朎胧认错吞声以祈百年之好,自然也在梁公子意料之中。可是……央他同爹娘拿回桃木剑又是为的什么?他说,那柄桃木剑身无半点法术,只对那些个初等妖道,还未修成人身的小妖精有那么一点点的用,也不过那么点皮肉伤,是决计断不了妖精性命的。
梁公子郁闷了,既然如此,要那剑又有何用?却又为何巴巴地要问他爹娘要回来?江子笙低头不语,月凌也听的诧异,却是柳朎胧不觉羞怯地说了实话,道是这桃木剑原是他两个当年相识之时,她亲手所刻,因而子笙心心念念,想要拿回来罢了。
江子笙红着半张脸,方说当日刻意将剑留与梁相国夫妇,原是为的叫柳朎胧得以在府中寻见。隐隐却是盼她念及前情旧事,亦是想借此知她而今心意几何。柳朎胧惯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不爱遮遮掩掩,便是有说谎的时候,多半也能叫人一眼看穿。他当时只盼再见朎胧之时,能知她心中情愫,可是知晓之后却该如何办,终究还是未能决断。
前日却因李姑娘那般一试,分明拙劣非常的伎俩,却因是身处迷局之中,到底还是关心则乱,信了李姑娘的话,还竟作出挟持人质以相威胁的不齿之事来。身着袈裟三百余年,口念弥陀,说是济众生之苦,却可叹他六根终究未能清净。
往日里尚还能聊以自欺,到那时节,却是早将万千思绪暴露无遗。他说,自打那日,梁公子临别时那句话,夜里翻来覆去半晌,终于还是屈从了内心。这三百多年是如何过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青灯古佛,却是半句佛偈都不曾解,便正如梁公子所言,到如今,他竟还是连个《观音心经》都念不了几句。僧不僧,道不道,清不清,净不净,枉受世人敬仰,他又算得哪门子的得道高僧?
如此这般的抱怨之辞,梁公子不知听了几何,虽未及捂着耳朵,却也早似耳旁风般飘过了几阵,时不时点头示意,装作自己仍在认真听。临了临了,江子笙说句央求,他顺嘴一答应,便点了头。待到反应过来时,君子一诺,已是不能再后悔。
于是乎……他就硬着头皮到这儿来了。原以为平常这个时候,爹娘当该不在房中,他偷偷将桃木剑带回去,回头再同爹娘支会一声也便是了。到时候先斩后奏,由不得父母大人同不同意,总不用面对面地想半日说辞,跟现下似的郁闷着不知该如何应付。
爹娘心中仍顾忌明空禅师那日所说的妖邪侵扰,总盼着那几件东西防身,一旦要他们交出,怕是有些难的。可他总不能直向爹娘禀明,明空禅师如今已还了俗,便要同那小妖精一道双宿双栖吧?爹娘若是听了这话,还不知是惊是恐,又要闹出怎样的大事来。
可现下既是叫他碰上了爹娘,总也不能一言不发。光说那柄桃木剑吧,自个儿知情,便总觉得替江子笙心虚的紧,其实爹娘想不了多深远,却仍是怕他们猜破。可如今一张口便要爹娘还三件东西,梁潇总又觉得,二老更不可能答应。可有什么法子,说都说了。姓江的这样紧张,有本事自己来拿呀!
梁潇顾自惆怅郁闷着,对面梁相国闻说“明空禅师”这四个字,显是一惊,讶异神色之后,惊中带喜,却是一时还不敢确认,“明空禅师?明空禅师来了?”
梁相国闻言不免欣喜,梁夫人心内亦复如是。若然明空禅师到此,且不管他却是为的何故,至少他人无恙,总是添了一分希望,没准禅师还有了什么收妖的法子,这回才登门宽慰他们的忧心的。
若是那般,倒真是天大的好事了!只要明空禅师还好好的,凭他的修为,假以时日,必能有法子收服妖精,亦有法让他家潇儿断了不该有的念想。到时候,这阖府上下也便走有救了。这般想着,梁相国莫名宽心许多,却是急待着儿子先作个回答,他好再问些旁的事。
“昂——”梁潇一时也不知父亲为何欣喜,只是点点头,算是默认,心里却觉得父亲这反应更是奇了。一个“昂”字方出口,如何答复未得端正,却总归已是承认了。可话才一脱口,梁公子便又莫名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回答。
虽说,说了一次的谎话,便要用十句来圆,得不偿失。可眼前这情形,好像说实话才是最要人命的。别的都不用深想,便是瞧着爹爹这惊喜之态,万一……一会儿爹娘说要见见明空禅师怎么办?他现在那模样……再让他阿弥陀佛地装装样子估计也难了。可现在若再说是一时见不得,爹娘觉着自己撒谎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