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凌——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呀?”梁潇提手抚上她的肩,柔声问道。
月凌踱到榻边,扶沿坐下,头枕在架帘处,微微啜泣着,又是一声叹息,“哎……有时候想想,当妖精比当神仙好多了。”
柳朎胧可以毫无挂碍地同江子笙在一起,天庭的神仙根本懒得管这些事。有江子笙在她身边,五百年又五百年的劫难,想来她也可安然渡过。他俩虽不是神仙眷侣,可能千年万年相伴的好,却已不免叫月凌这个神仙都羡慕的紧。
那么她呢?她还有千年万年,可梁潇却只有这一世。一世之后,他便会变成其他人。名姓、容貌、甚至男女都与今生大异。将来,梁潇会变成什么样?她的心又会变成什么样?倘若再相见……她可还认得出来?是对面相逢不相识,还有是隐隐只觉几分熟悉?
亦或是,遍寻人世间,再难寻见一抹相似的身影……
无论是哪番情状,似乎都叫人难以承受,更别提在那之前,许还要历经生死挣扎。这些痛楚萦绕在心头,缠得月凌几近落下泪来,曾经努力逼自己不要去想的事,如今却全然涌上了心头。
若是……若是当初她不同赵师叔打这个赌就好了,那样……她谁都不会认识,什么都不会发生。若是送玉溱回了京城之后再不回来就好了,那样……断在该断的时候,偶尔或许会想起,只觉可惜,却也不会太多心痛。
可哪有这么多的如果?她已经选择到了如此地步,再不能回头了。难怪人常说,难得糊涂,她若总也不知自己的心思便好了,可现在……总是说什么想什么都晚了。她开始变的不像自己了,多愁善感起来,倒比从前的清霜更甚。
身边的一言一语,一动一行,稍有触及仙凡二字,她便不得安生。她自认生来是个有主见的,可如今……却盼着谁能替她来拿个主意,告诉她事到如今究竟该如何做才是最好?可……偏生心里又明白,无论是谁,与她出了怎样的主意,她又总觉得万般不妥与不舍。
梁潇随她踱了几步,却是搬了条椅凳,放在榻边坐下,虽觉几分诧异,却不曾察觉月凌那深深的思量。因而他只是轻言浅笑道,“妖精整天又是被这个捉,又是被那个追的,听说它们每隔个几百年又要遭这个劫那个难的,成天担心受怕,朝不保夕,哪里就好了?”
月凌摇摇头,心头满是怅然,“你不知道,天下间捉妖驱鬼的和尚道士,真有本事的没几个,当妖精逍遥的很呐!只要不干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事,随性恣意不伏谁管,就算哪天想成亲了,只要对方不嫌弃,便再没什么难处的。哪像我……”
梁公子浅笑,心知她哀叹的是什么,却难有什么话来劝慰。老实说,便是他自己,有时候也是这般想着。“月凌,你不是一样,随性恣意,凭是用什么胡说八道的借口都有法子留下来吗?”
“就是因为这样,我有时候觉得,我好自私。”月凌眼神无光,只是百无聊赖似地磕了磕榻沿,也不知是因为没用多大力,还是心里苦闷的有些麻木了,半点也不觉得疼,鼻子一酸,却是想落下泪来。
梁潇怕她磕痛了,连连站起身来扶着她的脑袋轻轻抚了抚,还没问月凌疼不疼,他的心却有些疼了,眼眶不禁也跟着有些泛红,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这么说自己?”
月凌抬起头,红着双眼道,“我动了情,违了天条,还屡屡谎言相欺骗,来日若叫爹娘和哥哥们知晓,他们必然伤心,我已是对不起他们。我徒留凡尘,却不能嫁你为妻,白白耽误了你的青春,还不肯你娶他人,我更对不起你,我……要不然你还是……”
梁潇坐到她身边,却是展颜轻笑,断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你若真这样想,那……你嫁我不就成了?”
月凌忧着心,淌着泪却愣是笑了笑,倒在梁潇怀里,仍旧止不住的怨念,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说的轻巧,哪是我说嫁就能嫁的?且莫说天规天条摆在那里,就算我肯抛下一切,什么都不管了,那也不成啊。要知道,我在凡间,一无父母亲人,二无户籍身份,连婚书也批不下,又如何嫁你?”
梁潇皱起眉头,饶是不解道,“这样便嫁不得了吗?可是……那牛郎织女,还有董永与七仙女,又是如何作的夫妻?”
说起这两遭事,月凌一觉怒气,一觉怜惜,“那牛郎便是个偷衣服的流氓,织女没了羽衣,失了法力,斗他不过,这才不得不勉强相从的,哪里又有什么明媒正娶?至于董永与七仙女嘛,他们倒……其实……
其实也不过是上天怜董永至孝,叫七仙女假以夫妻之名助他脱了奴籍,事成之后便回天离去了,更是没什么媒聘的。他们统是穷苦人家,依着人间父母的爱女之心,自是不愿让自家女儿受苦的,若便那般一世,都不知道有没有哪家姑娘肯嫁。哎……所以,若换了似你家这般的仕宦大家,又怎会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作媳妇呢?”
梁潇听闻此言,倒是不免讶异的紧。他说呢,自小听的那些神仙眷属的故事,娘亲说的动容,他却怎是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原来如此……“诶——这般说来,那些个所谓的仙凡姻缘,非但半点未有真情,于人间的规矩看来,却竟还是无媒苟合了?可是你……我爹娘一直对你欢喜的紧,他们或许……”
“你爹娘便是再欢喜我,若见我没有户籍,保不齐又会如何想,终究还是不能如你我所愿了。从前的事,我管不了……横竖生生死死的,早成三界过往了。我只知道,倘将来有一日,我俩的事当真被我父王和兄长知道,若是未有越轨,只要我肯乖乖回去,他们或许不会拿你怎样,可若是……我不能害了你。”
梁潇抚了抚月凌的青丝,听到这一句,却是并不怎么相信,“害我?难道你父兄还想草菅人命?难道……堂堂神仙,还要杀我一个凡人不成?”
月凌仰起头,想要瞧瞧他的双眼,却是瞧不真切,“你别以为他们不敢,他们……”
“我信,可我不怕。”梁潇几乎一字一顿,眼神坚毅,说的视死如归一般。不是宽慰,也不是壮胆,他明白,他是真的不怕。
古人说,“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大抵便是这般了罢!若是天上的神仙真要他死,他也无所畏惧,只是……除却舍不得月凌,还有对爹娘的愧疚。白发人送黑发人,人子之于父母,这是比无后更大的不孝。不过……好在爹娘还有湘弟,老来还有依靠。
月凌伸手,紧紧揽住他腰,当真落下了泪来,“可是我怕……”
梁潇拿她没了主意,只好连连拍拍肩膀宽慰着,“好好好……我不同你抬杠,不逼你嫁我。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真的……你还有千年万年的时间可以承欢你父王膝下,我横竖不过就这几十年罢了。什么青春不青春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若要我娶别人,那才是大大地对不住我。”
“可……那样一来,你梁家的香火……”他越是这样说,月凌心里便越是难受。她知道的,凡世间的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梁潇倘是当真如此,那……怕是要被人视作不孝。到时候,梁相爷和梁夫人,也定然恨死她了。
梁潇笑的恣意,却是毫不在乎的样子,“那不是还有湘弟吗?等他长大了,让他连同我那份一块儿生了不就成了?”
“连我那份一块儿生了……”这算是个什么话?又算是个什么交待?月凌倒愈发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梁潇便是这样,没法子解决的问题,便不把它当作问题,胡乱浑说一通,便如同这回一般。
这该算他的优点还是缺点?总之若叫他父母看在眼里,定是要斥责他不孝的罢?
香火承继,这在人间是多了不得的大事?可……明明该是正经的不得了话,却总能被他说了笑了,月凌拿他没了主意,自知这般总是说不过。心里头闷闷的,却是又想到了旁的事上头。没有孩子,他可以不在意,可如果……
“可你昔日里便春梦连连的,与我却需谨守于礼。天长日久的,难道不会对其他女子动了心思?”
梁潇无语,怎么她平日里羞涩的紧,如今……却是连这话也说得出口了?
“自打见了你,其他女子,我又如何看的眼里去。古人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听梁潇念了这诗,月凌一甩脸子,当即便挣脱了他的怀抱,顺带着还推了一把,“滚!你竟然用那个负心汉的诗来表衷肠,却叫我如何信你?”